第二天一大早,赵迅本来是该将自己的&ldo;鸣放&rdo;文章交到居委会的,但他多了一个心眼儿,想居委会的小脚老太太懂多少啊,还是请省公安厅的周处长帮我先把把关吧。身居高位的周荣在关键节点上看起来对赵迅颇有照顾,但除了工作,平常他们颇像相忘于江湖的路人。
可这次周副厅长接过他的文章,看都不看就不屑地说,你一个木匠,乱吼些啥子哦。赵迅回答说是居委会交代的政治任务,我这也是爱国啊。但当周副厅长看完赵迅的鸣放文章,平常说话从不拿架子的他忽然爆发了,几把将赵迅的鸣放文章撕了,还厉声喝道:
&ldo;你乱跳什么?别忘了自己的身份!&rdo;
当时赵迅委屈得有点像不准革命的阿1眼泪都差点儿下来了。到他进人耄耋之年的某一天,去参加离休老干部周荣的葬礼,他在葬礼上会想起被指着鼻子痛骂的那一天,想起人家的当头棒喝。那时他巳经看了很多官方解禁的史料,《继续争鸣,结合整风》的文章发表在1957年5月19日的《人民日报》上,而四天前,也就是5月15日,毛泽东已经写了《事情正在起变化》的一封信,下发给党的高级干部,&ldo;右派&rdo;这个词第一次被伟大领袖提出来。事情的确已经发生了变化,&ldo;整风&rdo;成了&ldo;引蛇出洞&rdo;,在战场上,没有比贸然闯人埋伏阵被聚而歼之更悲剧的士兵了。赵迅不知道周荣那个级别的干部那时是不是已经提前得到了风声,但他当年确实帮赵迅躲过了一劫。如果他复杂的历史问题再加上右派这项罪名,他会如何呢?他还敢为国民党战犯鸣不平,不想要脑袋了?
赵迅只和云南大学的教授陆杰尧有过一面之交,让赵迅莫名其妙的是,他进了&ldo;活棺材&rdo;,怎么会把自己也扯进去了?
但你就是一粒毫无害处、无碍观瞻的&ldo;眼屎&rdo;,终究也有被清洗掉的那一天。&ldo;眼屎&rdo;自己看不见,外人却一目了然。
疾风暴雨,泥沙俱下。那些在时光的流失中被小心经营起来的脆弱生态,眨眼就被兜根兜底地翻一遍。赵迅身份暴露的起因源于一次加班劳动。公安厅后勤处的新任处长忽然来到工地,说有一帮右派要火速送到农场劳动,而送他们的卡车挡板不够高,怕这帮老右书呆子坐在上面不安全,领导要赵迅的木工队赶紧去加高加宽一下。那群被打人地狱的老右们此刻就被押在一边看他们干活儿,木工们也是边干活儿边往他们那边看,他们只在广播里听说过右派如何阴险反动,仿佛是三头六臂的妖魔鬼怪,现在亲眼见了,原来都是些白面书生啊,有的还是学生娃儿嘛。昆明城里那些有资格&ldo;吼两嗓子&rdo;的知识分子几乎都被一网打尽了。这些人中有几个赵迅是认识的,如被誉为省里第一小提琴手的姜廉老师,舒淑文上高中时就跟他学过琴;还有民国时期著名的报人、民盟会员、民主进步人士司马天宫先生。赵迅竟然在这群被打入另类的人中发现了一个最不应该当右派的人阿0!他们那时远远相互观望,不敢搭话。自从人民管制以后,赵迅就和当年的朋友们疏远了,不是他感到害羞,而是人家感到害怕。谁见了他这种人不躲着走啊!
赵迅忽然有股想与阿说话的强烈冲动,他对后勤处长说,处长,眼看天都快黑了,要抓紧时间,让那些家伙帮我们抬抬板子吧。处长于是对押解右派分子的公安喊,别让他们干站着,都来帮木工师傅干活儿。赵迅跟阿0毕竟相处多年,大家心有灵犀,不一会儿阿9就凑到了赵迅身边。让赵迅感到吃惊的是,阿9没有先抱怨自己的命运,而是向他透露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刘国栋畏罪自杀了。阿卩说得很小声很急促,但赵迅听来就像耳边炸响了一个大雷。阿第二次抬木板过来,他才回过神来问,你怎么成右派了?阿9哭丧着脸说,还不是杨小昆那憨狗日的,说我当年在学习班时骂共产党是强盗。那是我们小时候玩游戏说的话嘛。多少年的事情了,还翻出来整人。这个小人啊!阿恨得差点儿捶胸顿足。赵迅咬了咬牙,又为自己庆幸,要是当年进了省文联,现在不当右派才怪了。刘国栋死了,老韩还在监狱里,阿又成了右派,当年的迎春剧艺社油尽灯灭,赵迅不知该为自己感到庆幸还是悲哀。他忽然又想起一个人来,就问阿1李旷田老师没有事吧?阿0哭丧着脸说,我就是李主席圈出来的。李主席说,何三毛,本来你的错误不该划右派的,但文联的右派指标完不成,你就先去跟那些知识分子劳动劳动吧,自己也学点东西。赵迅这才知道,阿9原来叫何三毛呀。何三毛还挺了挺胸脯说,李主席讲这是党交给文联的任务。我帮他完成了,他感谢我。赵迅看着他略带自豪的表情,想,还是叫他阿0吧。
刚好这时赵迅身边有个木工拿右派开涮,说你们这些穷酸秀才,不用晒太阳不用干苦力,共产党让你们顿顿吃大白米,吃红烧肉,好好的工作不要,还想造反啊,就没想自己是根狗屎做的鞭子。赵迅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听着这话就喝了一句干活儿就干活儿,啰唆什么!&ldo;他现在跟木工们处得久了,也是脏话张口就来的。但没有想到他这一声断喝,引起了右派陆杰尧的注意,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远远地打量这个在众木匠中说一不二的工头。到他被押上车时,他还在往赵迅那边看,而赵迅却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