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通扬运河水上的狂轰滥炸,百姓惶惶,朝野震动,内阁连夜召开紧急例会,发八百里急递南下向江北驻军问责。
长江天险横亘两岸,江北尚有两万铁甲坐镇,浙安水师竟能悄无声息地越过封锁,一路北上摸到中州,偷袭京师。若非嘉禾帝果决,中州尚有年节时琼华夜宴留下的龙舟,炮火齐全,这一路水师奇袭北上,困住武扬王,逼退江北铁甲军不在话下。
凛冽的秋雨尚未消融尽河面上飘零的血水,严氏安排的另一条陆上之路,清晨甫一开城门便径直入京了。
秋风乍起,瓢泼暴雨如潮般下着,新修葺的城墙砖瓦洁净无尘,千百年的古都沉寂地目睹着是非变幻。
街上行人匆匆,脚步纷杂,其中一队人身穿一袭素白的广袖长袍,不加修饰,披发低髻、宽大连襟颇有魏晋之风,在当下的北方已经鲜少见到如此古意风流的穿着,行于风雨之中,似是徜徉却又步履整齐,如行军之士。
其一行人等,行至皇城之外,敲响了大雍门外的登闻鼓。
冤民击鼓,则皇帝必要亲自受理,一应官员阻拦者皆按大雍律例重判——这一从前朝流传千百载的规矩,自世家兴起、礼崩乐坏之时便已流于形式,近百年未曾再承鸣冤之责,而今钟鼓铿锵再一次响彻在大雍皇城宫门之前,竟是出自天下粮仓、严氏众人之手。
“钟鼓之声,怒而击之则武;忧而击之则悲;喜而击之则乐……”
严氏长老严睢幽幽地看着伞下雨串成帘,侧首昂然:“鼓意变,其声亦变,今日我金陵严家千里鸣冤,此是何等玉振金声!”
“长老所言极是。”严卿丘颔首附和,“鼙鼓动时雷隐隐,震动中州雨纷纷,我等十年来背负的深冤血仇,今日在这登闻鼓下,必定沉冤昭雪。”
如今的天下粮仓早已今非昔比,若非通扬运河那一路以严家的二位公子为饵,困住了嘉禾帝与武扬王,现今的中州朝廷群龙无首,此刻这一群严氏逆党,莫说能如此放肆地在宫门前大敲登闻鼓喊冤,怕是连这中州内城都难进的来。
中州百年不曾有过击鼓鸣冤之举,戍守皇城的羽林卫只能依制通报文渊阁,文渊阁指派了一名小书吏前来接了讼状,送了一封至刑部的案头,另一封随着奏折一并承报入宫,按部就班地走了流程,便无人敢再决断。
严氏一行因此放肆而行,将登闻鼓连绵不绝地敲出了震天的响,其声震震,丝毫不亚于通扬运河上炸了整夜的炮火。
不少中州百姓闻声而来,远远地隔着雨幕瞧了,议论纷纷。
通政使司张庭略疾步匆匆地踏着风雨,站到大雍门前,接过其上承地诉状,草草地看了两眼,“一直在敲?”
“是。”大雍门当值的统兵回道,“从早晨到现在,十几个人轮着,片刻没有停过。”
“成何体统!”张庭略斥道,“尔等难道就不曾阻止过,任由其放肆!”
“不合规矩啊……”
统兵面露难色,“这登闻鼓虽说弃了多年,但高祖设立之初便有祖训,那就是用来给人敲的。若是有功名在身的尚且可以拿官职压一压,可这严氏的人,全是平民白衣,千里迢迢的进京,这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总不好拿着刀枪去撵人,弃祖宗礼法于不顾……”
他低声嗫嚅着,“真要给人撵走了,回头皇上怪罪下来,那还不得扒了我们几个的皮。”
“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放肆!”张庭略接了讼状草草看了两眼,“这是在诉冤?这分明就是要打皇上的脸,动摇我大雍的国之根基!如此放纵逆党叫嚣,便不怕陛下剥了你们的皮!”
张庭略走出大雍门,高声斥道:“尔等诉状已接,上承天听,下至三司,不日便有回文交予尔等,缘何仍击鼓不断惊扰圣安!”
严雎不慌不忙地上前,躬身施礼,长衫拂地:“大人,这诉状接了不代表看了,看了不代表认了,认了不代表管了……”
“放肆!”张庭略拔高了声音,竟隐约盖住了铿锵的鼓声,“本官是朝廷正三品通政使司通政使,专掌上呈下达之职,尔等诉状已接,上承天子案头,不日必有回应!尔等回去安心等传召便是,若尔仍一意孤行,本官便当场治尔等一个咆哮宫门之罪!”
严雎冷笑一声,侧首指着身后的十余个红木箱子,“通政使大人可知,这是什么?”
“若是与案情有关之物,自有三法司前来勘验,若是与案情无关,尔等立刻抬走!”
“若通政使大人如此说,那倒是没什么关联,只是与大雍朝的国运有那么小小的一点瓜葛罢了……”严雎低笑着凑过来,两柄油纸伞撞在一起,溅起无数水花,“今春三月,朝廷下达清田国策,并遣三千监生南下江北丈量田亩,制鱼鳞册。”
张庭略看向后方的眼神倏地变了:“这是浙安州的鱼鳞册?”
“通政使大人高才。”严雎道,“浙安一整个州府,共计十二城之所有田亩,就在这小小的几个箱子里,还望通政使大人上呈天子,慎重考量。”
“本官自会回禀!”张庭略拂袖,疾步往文渊阁而去。
浙安一州之田地,意味着向朝廷的求和,也可看做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利益交换——铁甲军造战船、练水师、跨长江能打下的江山,金陵严氏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其拱手奉上,其背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飞鸟尽,良弓藏,如今飞鸟主动钻进了笼子里,那朝廷还有什么必要留着武扬王这个祸患?
严氏此举,不可谓不毒辣——只要嘉禾帝接了这登闻鼓的诉状,便可一手握着浙安的州府,一手握着杀武扬王的天子剑,既名正言顺地除了后患,又能兵不血刃地做了一统九州的中兴之君。
试问,哪一位有野心的帝王,尤其是如今年岁尚不过二十的天子,能够拒绝地了如此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