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谦直觉那香气越发刺鼻,数月前的经历突然涌上心头,烦腻感加上警惕心,迫使他迅速清醒起来,他胡乱撑住桌面,晃晃悠悠起身,往外走去,“今日……我身子不适,下回……再与你一道饮酒。”走到门旁,身子一时不稳,轰然倒下,察觉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忙又支肘爬起,仓皇拉开房门。只觉走廊上气息无比清冽,意识越发清醒,立在门旁,回头一望,就见邓安宜本已追到身后,见房门启开,又倏尔止步。两人对望片刻,邓安宜忽然歉意一笑:“看来益成身子的确有些不适,我却惘然无知,只顾着拉你饮酒,益成莫要见怪,我先向你赔个不是。今夜这场酒是续不下去了,也罢,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府。”他语气谦和诚恳,陆子谦望他一会,忽又疑心自己方才太过草木皆兵,可想起方才身上异状,心中惊疑不定,少顷,勉强笑了笑,道:“不必,我这便回府了,下回再聚。”说罢一拱手,一刻不停留,避之唯恐不及地转身下楼而去。因着平煜态度明确,洪震霆等人在花厅中商议了一番,话题始终围绕在筹备武林大会上,无人再提起让傅兰芽作饵同去武林大会之事。不知不觉间,外头天色透出一种拂晓特有深沉的幽蓝。诸人先是打斗了半夜,又议了一回事,到了这个时候,都已疲乏不已,商量到后头,虽极力强撑,到底露出了些倦意。文氏父子见状,忙起身告辞,众人送了他二人出门,各自回下榻处歇息。平煜令人领了傅兰芽主仆去另一个院落安置,自己却跟李攸往前院看望李珉和陈尔升。大夫才给二人上了药,两人虽然依旧声嘶得说不出话,但万幸未受内伤,再将养几日,也就无碍了。这时许赫进来,对平煜道:“大人,林夫人领来了,可要立刻带她去见林之诚?”平煜跟李攸对视一眼,点点头,往外走道:“这便安排两人见面。”说罢,出了房门,一抬眼,就见院中立着一名缁衣女子,身边环绕着十来名护卫。一眼望去,那女子白皙清秀,直如二十许人,走到近前,平煜才发现这妇人虽面庞秀婉,眉间及眼角却已有了淡淡纹路,似是常有愁绪萦绕心头,经年累月,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平煜静静望了她一会,见她身上一无易容痕迹,审慎开口道:“林夫人。”林夫人毫无波澜,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垂眸道:“贫尼性空见过大人。”平煜见她整个人如泥塑木雕一般,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痛失双儿后,林夫人便因伤心欲绝遁入了空门。二十年来,林之诚虽每年都会在林夫人生辰时去她出家的尼庵寻她,林夫人却不曾见过林之诚一面。听说每回林之诚都会在尼庵外沉默地立上几天,在得不到林夫人半点回应后,又沉默地离去。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执着或是眷恋,一日未曾放下过。李攸也在一旁打量一番林夫人。记得师父曾说过,当年林之诚初初在江湖中名声大噪时,因武功卓绝,相貌出众,不少江湖名门看中了他,有意将女儿许给他,林之诚却一一回绝,最后出乎意料的,求娶了一位落林之诚经过密林一战,伤得极重,功力至今未恢复,几乎算得半个废人。饶是如此,平煜为防他逃脱,仍用铁链锁住其脚踝,将他限在房中。那铁链用玄铁制成,极坚极韧,便是内力极高之人也无法崩断,放在往常,只用来对穷凶极恶的犯人。这倒不怪平煜行事太过决绝,只因坦儿珠事关重大,林之诚作为当年曾亲历过夷疆之战的证人,对弄清当年真相谓为关键,平煜好不容易才将其擒住,委实不想中途出任何差错。所幸的是,这链条放得极长,不至于限制被锁之人的行动,林之诚可随意在房中四处行走。门一启开,平煜往内一望,就见林之诚立在房中,定定朝这边看过来。因身子尚未复原,他需得用双臂撑在圆桌上方可勉强站稳,面上沉静如前,可落在桌沿上的衣袖分明已微微抖动起来。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张春凳倒在地上,似是方才起身起得太急,不小心碰倒所致。等到林夫人垂眸进了房中,林之诚的脸部线条再也维持不住,扶着桌沿,趔趄往前走了几步,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可眼看林夫人走近,又停步,木着脸望着她,半晌未开口。平煜听洪震霆提过林之诚的为人和性情,知道他一贯寡言,就算心绪大起大落,也甚少在脸上流露出来。此刻见到林夫人,林之诚的反应倒是比自己想的还要激烈几分,可见洪帮主所言非虚,林之诚果然极为爱重这位发妻。相形之下,林夫人却异常淡漠安静,不但未曾抬头看林之诚一眼,脸上更不见半点变化。走到屋中,在离林之诚尚有一段距离时,便堪堪停步。平煜在一旁看了他二人情形一会,只觉屋中氛围仿佛凝固了一般,说不出的滞闷,不愿继续在屋中逗留,便开口道:“林之诚,我已将你夫人毫发无损地接来,一会你二人可在房中叙旧,期间不会有人前来相扰,往后这一路,我会遵守约定。竭力护你夫人周全——”其余的话,他因知林之诚心高气傲,不肯再赘述。林之诚眼睛仍望着林夫人,低了嗓音道:“放心,我自会守诺。”这话却是冲平煜说的。平煜点点头,不再多话,转身走到门前,将门掩上。又令护卫将门窗守好,眼看连只苍蝇都飞不进,这才放了心,跟李攸往外走。两人一道去看了李珉和陈尔升,见二人已然能吃能睡,松了口气。平煜因挂心傅兰芽,一从李珉处出来,便跟李攸分道扬镳,回到正房。为着昨夜的变故,府中几处院落都已被打坏,不少人的下榻处重新做了安排,傅兰芽主仆也被挪到府中西北角的一处小小院落。所幸的是,这住处不比之前那小院,离正房不算远,若有变故,几步便可赶到,再方便不过。回到正房,他沐浴换了衣裳,又胡乱用了些早膳,出了院子,往傅兰芽处而去。绕过一个转角,沿着小径走到尽头,到了傅兰芽的院外,这院子外头种着几株参天大树,绿荫森森,极为僻静,原是老侯爷晚年时用来静养的所在,故院中布置刚硬有余,婉约不足,实话说,本不适合做女子闺房,但经过昨夜一遭,别无选择,不得不暂且先将傅兰芽安置在此处。到了近前,他立在门墙外,凝神听了一晌,见里头鸦雀无声,心知傅兰芽多半在歇息,略放了心,回到正房,将许赫等人招来,重新做了一番安排,等几人离去,自己也上床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