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卷,通天塔下,谢景行看向殷无极笑而生悲的绯眸。
绮丽魔纹从魔君颈边爬上侧脸,如枝蔓横生的红莲。重重业障似镣铐,将他禁锢在天地樊笼中,要他成天道祭台上的魄。
他曾是儒道修士,叛道入魔,远走北渊。
半生疯魔,半生离索。
命运待他太苛刻,这两千五百余年的时光中,他曾有几分快活?
殷无极抬手,尝试遮挡着侧脸的魔纹,他再度望来。往日极盛的容色,半面魔,半面佛。
他侧头,笑着道:“圣人啊,如今本座罪孽缠身,业障泼天。如何能面对这道之垂询,天地诘问……”
他还没说完,却听谢景行厉喝一声:“殷别崖,下来!”
青年儒袍飞扬,墨发飘荡,一步一步踏上白骨筑成的高台。
剑意在谢景行身后逐一亮起。不是幽冥微弱一盏灯,而是万古长夜的燎燎炬火,足以照彻归程。
他睥睨时,有匪君子的儒雅皆散,醉中访道的疏狂尽褪。
这隔世经年的温润皮相,早已掩不住圣人谢衍的高远气势。支离的病骨,藏不住当年胆敢挑战天道的剑魄。
谢景行厉声喝道:“殷别崖,你听好!”
“你是君王,他是虫豸。”
“你开北渊千年之盛世,他毁乌国百年之国祚。”
“这通天妖塔,是乌国国君经年的业,不是你殷别崖注定的果。”
“你止生民数千年之离乱,你创人而为人之治世,你将分裂千年的疆域归于一统……”
“世人该为你立碑,史官该为你作传!”
“你杀人无数,你亦活人千万万。”
“你杀的是豺狼凶兽,斩的是邪魔外道,镇的是人性本恶。”
“你算什么暴戾无道?你算什么罪业加身?”
“你除去的是累世的仇怨,革掉的是人心的枷锁,重开的是魔修梦寐以求的向上通途——”
“你说你不要君王庙,但北渊万魔皆供你长生碑,你凭什么去死?”
转世圣人盛怒之下,步步逼近通天塔。他身上笼罩的山海剑意,竟是刺穿天幕沉沉的黑暗,让子夜也亮如白昼。
长风盈于谢景行的两袖,他的眼眸,却比那北极寒星还要冷,还要亮。
“哪怕这青史评你功过,你的万世之功,也永远得写在业果之前。”
“若我为这上古浩劫后的史书作传,魔道帝尊殷无极,堪为帝王本纪第一章——”
“谢先生……”殷无极被他言语之间的盛怒震慑,哑声一唤。
谢景行凝出一柄山海剑的虚影,向着高台之上指去。
他冷声道:“殷别崖,给我从那妖塔上,滚下来!”
山海剑锋对准的,正是那几乎一念成魔的帝君,血狱滔滔的一双眼。
他站在明暗的交界,背后是七七四九的通天妖塔,身侧缠绕着足以让他堕入地狱无间的狰狞业障。
若殷无极心念一动,向后踏上半步,就会堕入那关押死人的塔中。终其一生,为天道所获。
殷无极抬起绯眸,宛若灰烬的瞳孔深处,逐渐映出了那位笑与怒皆风流的白衣青年,眼底两簇灼灼燃烧的火。
“殷别崖,你听着!只要我还活着。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会把你的魂魄,从这天地樊笼里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