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离开微茫山后,并未遵照谢衍之意,一路北上,而是顺着运河南下。
中临洲地大物博,千年间,人世改换,广陵还是那个广陵。
他的伤势不轻,离开微茫山地界后,亟需一处休养。照理说,去寻一处灵山为上佳,但是仙门往往都在人迹罕至之处,他只要一逃,不多时就会成为仙门共同追缉的叛徒,自然是不能隐于山林。
广陵是人世间最繁荣富庶之地,十里红袖,杨柳青青。
所谓大隐隐于世,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循着自己的本能,向着尘封的记忆走去。
最终,他在荒废的旧城区驻足半晌,伸手穿过一层薄薄的结界,继而迈入了破旧的门槛。结界之后并不是一片荒地,而是一间封存的私塾,牌匾写着“见微”。依稀是当年谢衍的字,比现在要张扬许多。
这里是他的起点。
在殷无极学会结界后,就将此处买下,以结界封存。每隔百年,他都会回来一次,加固结界,住上一阵。
从前,他只觉得,这不过是一种无用的深情。
可如今,他孑然一身,无人可信,私塾里储藏的药材和灵石,此时却能救命。
已经接近百年没有住人,这里的地上又蔓延上灰尘与蛛网。殷无极只是凭着一口气走到这里,一松懈下来,才觉得那伤口又裂开了,一瞬间疼的钻心。
他倒在灰尘遍布的床板上,轻轻地蜷缩起来,像是舔舐伤口的兽。
“嘶,下手真狠啊……”
殷无极把覆着伤口的掌心移开,只是瞧了一眼,便见到大片大片的殷红,在他格外苍白的手心,分外刺眼。
谢衍这一剑没有留情,差点把他刺穿。
还好他避开了要害,若非他有魔气吊着命,怕是会被他立毙当场。可就算他吸收了魔尊的魔气,此时也不过苟延残喘,勉强度日罢了。
他躯体中的灵骨灵脉还未完全转化,魔气也不能完全控制,何况身上还有重伤,要避开整个仙门的追杀,穿过大半个中洲到达北渊洲,简直比登天还难。
谢衍纵他一次,是他最后的宽容。
“昭之天道,逐出门墙,这一剑,斩断师徒缘分。”殷无极大抵懂得背后的深意,可越是明了,他越是心灰意冷。
“最后饶我一命,从此两清,再不相欠。”他咬着牙,笑道:“不愧是圣人谢衍。”
他用匕首刮掉伤口的腐肉,眼眸阖起,像是末路的孤狼,喘息着,像是咬碎了他的名字一般,唤他:“谢、云、霁。”
一字一顿,仿佛要把他刻进血肉里,骨头里。
倘若谢衍当真干脆利落地将他杀了,他不但不恨,反倒觉得死得其所。
可他如此决绝地斩断一切渊源,像是怜悯施舍般饶他一条生路,他却更为痛苦。
他曾经站在他最近的距离,如今却被活生生丢弃,还要清醒着熬过今后的岁月。拥有却失去,才是让人发疯的源头。
恨啊,当然恨。他早已写好了自己的结局,将头颅伸在他的侧刀之下。他战胜自己求生的本能,就这样从容赴死了一次。
明明可以将一切孽缘从此斩断,谢衍偏偏不肯遂他的意,给他一个解脱,却将他推入与心魔博弈的,漫长而无尽的痛苦。
这种漫涌的痛苦,让他朔朔颤抖起来。心魔又卷土重来,漆黑而冰冷的情绪从心底再度蔓延,幻觉,到处都是幻觉,他略略抬眼,似乎看到旧日的房间沦为血池地狱,摇曳着鲜红的炼狱花,缠绕着尸骨,将所有人拖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