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渊洲的天色永远是灰蒙蒙的。
漫长而悠久的时光里,血腥是魔洲唯一的底色,丛林法则是唯一真理。
这里常年与世隔绝,资源匮乏,环境恶劣,魔却是以好战尚武著称。魔洲十城城主至少都有大乘乃至渡劫修为,各自裂土分疆,麾下无数精兵勇将,互相吞并,厮杀频繁,是一个天然的蛊池。
殷无极初入魔洲时便身负重伤。有传闻,连圣人都不远千里,亲手清理叛徒。偌大天下,他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势力。
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不但曾帮圣人平定南疆边界,手上沾着不少妖修魔修的性命,在仙门更是不结党,不交游,把“孤”字做到了极致。
为圣人弟子时,他是最好的一把刀,在他离开圣人庇护,身败名裂时,却引得天下攻讦追逐。
不知从何处传出,殷无极为极为稀罕的“天生魔体”,其七枚魔骨乃是修魔重宝。虽不知真假,但是众魔更是趋之若鹜。
殷无极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魔洲南部,古战场涿原之野。
上古战场散落在北渊洲的各个角落,隐藏着古往今来的魔兽和幽魂,杀机四伏。有些高原地带,更是常年天雷声阵阵,触之神魂俱灭。
“真是和苍蝇一样,阴魂不散。”殷无极一脚踩在魔修的背上,迫使他五体投地,陷入古战场的尘泥之中,剑锋横在他的脖颈上,随时能削掉他的头颅。
他甚至还轻笑一声,左手抓住杀手的发髻,用冰冷的剑身拍了拍他的脸,微笑道:“说说看吧,你又是哪位城主的狗?是来杀我,还是来招安我?”
“要杀便杀。”那魔修啐了一口,“仙门狗,不肯为我们蓝城主所用,那就——”
他才刚说了个名字,殷无极红眸一抬,似笑非笑地道:“哦,蓝岚啊,那没事了。”
剑光一闪,他的头颅滚落在地。
“那条蝮蛇找我,哪里是招安,明明是想把我骗去剥骨食肉。”殷无极用手背拭去脸上的鲜血,从眼睑到鼻梁处的血污被抹开,显出嗜血而凶戾的神色。
“他困于大乘境界日久,什么天材地宝都要试试,为了进阶渡劫,更是不惜一切代价。招安?傻子才信。”
青年玄袍广袖,墨色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却是屈身,蹲在那无头的尸首前,像是许久未与人说话了,自顾自道:“我看上去像是脑子不好吗?”
因为常年的厮杀,他的形容疯癫,身上可怖的魔气涌动,状态极是不稳定。
“五十余年……你在魔洲游荡,到底想干什么?”幽魂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质问,便化为青烟。
“不干什么。活着而已。”殷无极也不吝于给他一个回答。
等到幽魂彻底消失,殷无极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漠然地看着身首分离的魔修自燃,在风中化为灰烬。
只是活着而已。
起初,殷无极并不适应北渊洲这种极端的弱肉强食,还因为一些无用的仁跌过些许跟头,差点被人阴死,教训惨烈。
而他痛定思痛,踏着血为自己挣出一席之地,生生为自己杀出了个不好惹的名声,那些苍蝇一样蜂拥的魔修有了自知之明,才渐渐少了。
但他身体里还有至尊的魔气未消化,逼近极限时,他不得不寻了一处闭关。
五十余年一晃而过,再出关时,胆敢找他麻烦的人已经很少了。多是当年招揽他不成,心生杀意的城主,或是与他结了仇不死不休的敌人。蓝岚就是其中之一。
短暂的遭遇战结束,殷无极坐在古道河流边,从腰间取下水囊,舀了水,沾湿布巾,擦洗了一下脸上的血。
换做在仙门,一个小小的清洁术法就够了,但是殷无极拧的很,死活不肯用曾经那些谢衍教他的小花样,仿佛要和他冷心冷情的师尊一刀两断似的。
水波中倒映着他的脸,魔纹绮丽,容色妖魅,绯眸凝血,显出别样的邪。
“哈哈,哈哈哈哈……”
曾经的儒门君子捂着脸,忽地笑出声来,魔音威压,让池中赤锦也一摇尾巴,迅速溜走。
殷无极随意弹指,让水波破碎,搅乱了映出的那张妖容。而水中照影,除却眉目轮廓还有往昔的影子,其余哪能看出半点肃肃如林下之风的儒门君子模样。
换做迂腐的仙道大能,指不定都得指着他的鼻子,大叫妖孽祸水,高喊除魔卫道了。
殷无极说不出是自嘲还是叹息,兀自笑道:“如今这般面目,故人见面应不识啊。”
他端然坐在水边,似笑非笑地瞟来,便是霞姿月韵;他略略向后一仰,长发泼墨似的散在玄袍上,便似醉玉颓山。无论是放肆疯癫时,还是伤痕累累时,更是有种热烈而疯狂的气质,足够强韧,足够血腥,极有攻击性。
这种不讲道理的魔魅容色,便是天生魔体的副作用,魔功越是精深,容色越昳丽绝世。
而他自小就长的漂亮,又被谢衍捧着,用天材地宝养出他的锦绣姿容与轩举风度。他本该遂师尊的意,做个俯仰无愧的君子,而如今,再说什么都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