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忧心离开四十五日的启明城,于是连夜返回城主府。刚刚踏入自己起居的院门,便被含怒的红缨枪指着。
玄衣大魔微微侧身,让那一点寒光从自己咽喉处移开,然后似笑非笑道:“萧重明,你就这样欢迎我啊?”
“以为殷城主醉卧美人怀,乐不思蜀,连自己的城池都不要了。”萧珩从阴影处走出,颇有些阴阳怪气,“你他娘的,还知道回来?”
今日是个晴夜,月光破开云层,照在着戎装的男人身上,衬得他一身沾血的衣袍猎猎,显然是刚刚杀过什么人。
可见,他离开的时候,城中也并不和平。
“发生什么了?”殷无极蹙眉。
“你离开不到半月,城中就谣言四起,说你坠入黄泉道,已经死了。”萧珩沉沉地笑了,语气中说不出的狠戾,“不是想下黄泉吗,敢胡说八道一句,老子送他们去。想动摇军心,以为老子是死的吗?”
“我的确坠入了鬼界。”殷无极看着他,“有人想刺杀我,不止一个。”
“……全须全尾回来就行。”萧珩本是想揍他一顿,可见他也仿佛经历过血战,衣衫颇有些残损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于是转了转头,示意他进书房说话。
待到二人在书房坐定,萧珩才道:“既然情有可原,老子也就不追究你逾期,甚至把烂摊子撂给我的事情。但明日,你得露一露面。”
萧珩私底下一贯不与他客气,想骂他也就当真骂了。于主君与臣子而言,这很没分寸,但殷无极对等级尊卑嗤之以鼻,与他说话也是兄弟相称,互损偏多。
殷无极也从他有些怪异的态度中,获知些许不寻常,“他们给你泼污水?”
“我对外推说你在闭关修炼,最近一个月正是关键时期,对于那些说你早就不在城中,甚至编造你陨落谎言的细作,我已经通通扔进牢狱,交给风雨楼审,势必撬开他们的嘴巴。”萧珩抱着臂,忽的冷笑一声,“你知道外头说我什么——狼王又要背主了。他们觉得我杀了你,正如上一任的城主与副城主那样,兄弟生隙,老子想取而代之……”
“你不会。”殷无极敢把整座城交给萧珩暂管,就是相信他们之间的信义远超越利益。但他们心中知道,却压不住这看似欣欣向荣,实则暗流涌动的城,“是我的亲信,觉得你背叛了我?”
“……你的人,我能怎么办?他们听信了谣言,又查到是狼王军抓了散布的人,以为是我心中有鬼,于是时不时就成群结队的来冲我的府邸,要我把保卫城主府的狼王军撤了,他们要见你一面,确定你无恙才肯退,这不,明早估计又得来冲一波。”
萧珩显然也是受了一个多月的气,眼窝底下两团青黑,他没好气地道:“要不是他们非闹着要见你,我又没法变出个大活人,更不能宣称你不在城中,只得拼命捂着,你要是再晚半个月,我就得和你的兵打起来了。”他苦着脸牛饮一口茶,抹去下颌处溅的血渍,“头疼,头疼!”
“你怎么满身的血?把造谣生事的都杀了?”殷无极也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这么一闹,我哪里敢杀,我又不傻。”萧珩脸色不愉,“是风流霜,先审完了细作,给了我供词。我本以为她是个讲道理的,才一转头,就见她的剑横在我脖子上了,斩钉截铁地说‘城主不在城中’。那女人管情报,我哪里瞒得住她,但我又晓得利害,你去见圣人的消息若是传出去,整个魔洲都没有你能呆的地儿……”他顿了一下,“你见着了没?”
他说话极是巧妙,又没有正面回答身上的血从何而来。
换做旁人,以殷无极的谨慎,势必要猜疑一阵,但萧珩不想说,他也就不逼问,而是言简意赅地说了说在流离城外被刺杀,与圣人共同坠入鬼界,后来与圣人一道大闹鬼界,杀阎罗,开鬼门,才返回人间。
当然,他掩去了自己扮女装与当圣人小娇妻的事情。无他,说起来丢人。
“这一个多月,你过得倒是跌宕起伏啊。”萧珩上上下下打量他,觉得他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那股刻意压抑的痛苦似乎缓释了不少,也不再像一根紧绷的弓弦,把自己逼的很死,“心结解开了?圣人开导你了?”
“为什么这么说?”殷无极撑着下颌,掀起眼帘看向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是带着笑的。
“你以前什么样,心里没点数?”萧珩嘶了一声,“看上去是人模人样的,像城主那么回事,但心里头空了一块。”
殷无极心想,他心里的空洞,连萧珩都察觉了吗。
年长的将军看上去粗犷,实则心细如发,他指着殷无极的左胸口,道:“你把自己掏空了,留了具只装着慈悲与大义的躯壳皮囊,一刻不停地运转着,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一时半会还显露不出什么异常,但你烧的是什么?你自己!长期下去,你支持的住?”
殷无极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垂着眼眸,不答。
“今夜我见到你,才觉得有些不一样了。”萧珩与他只是一个半月未见,他是最能感受到殷城主前后差异的人。将军踹开椅子,撑着桌子站起身来,看着那双烈焰一样的赤瞳,神情复杂,“殷无极,你现在会笑了。”
“我一直有在笑。”殷无极不理解。
“我说的不是你平时那种假笑,也不是那种礼貌的,习惯性的……哎,我说不好。”萧珩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踱步半晌,然后懊恼道,“算了算了,让你去放个假挺值的,见一面圣人,你至少不会坏的那么快,老子累点就累点吧。总之,你先歇着,明儿再来找你,一堆事都得你来做……”
殷无极这才慢慢地品出了他言语里的关怀,他脸上的笑收敛了一下,看向那披着一身血迹与风霜的男人,忽的开口:“谢了,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