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袭来的是几日悬而未决的落雨,在黎明前的黑夜倾倒而下,宛如一场疯狂的反扑。
而本该被雨浇熄的火,却蒸腾成雾气。一切都陷在暗淡的黑暗中,在乍明的闪电中,战士们幽幽的眼睛比繁星更亮。
雷雨之中,城主府废墟之下,传来琵琶的一声催寒。
与启明花灯节的盛景不同,这战场上的乐舞不复当日华彩盛况,反而因为还活着的人数寥寥,乐舞也显得颇为伶仃。
那一日的风雨楼女子们,水袖如浮云,柳腰如春水,脚踝的银铃摇晃,赤着的双脚落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那是在为她们心中的盛世而舞。
而如今,大雨之下,城池已破,她们却在废墟上起舞,不是为了对入侵者奴颜媚骨,而是把看似绮丽的乐舞,化为夺人性命的杀招。
“君且听,那塞外边声起,那春风——渡我关!”
同样的唱词,比起当初的婉约柔美,此刻却更添几分杀意凛凛。
白衣女子怀抱一柄白玉琵琶,站在城主府前倾倒的双面鼓上,水袖舞动,腰肢旋转,高声唱来,如那振翅的白鹤,啼血的杜鹃。
鼓声传来,咚、咚、咚——
那些拿起武器御敌的魔修,好似也受到了这奇迹的力量鼓动,他们喘息着,又一次站了起来,看向那立于鼓上的女子们,在残忍的血色与灰暗的夜色中,唯有她们是美的,明亮的,是战场上的花。
凤流霜拨起琵琶,又唱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人群中,亦然有人以雄浑的歌声而和,道:“……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明亮的剑光与术法,照彻这亮若白昼的雨夜。长夜将终了。
外城风陵街中,殷无极长剑在手,站在长街的尽头。
玄袍的青年看向那从内城中走出的男人,右手缠着饮血的软鞭,一身披挂,魔气磅礴,便是前来迎战的大魔蓝岚。
作为离渡劫期只有一步之差的存在,蓝岚在北渊的资历也是极老,又素以诡诈闻名,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
“殷无极,你真是可恨,为何不死,缘何不死?”
面对自己投入大军,却即将功亏一篑的事实,蓝岚的神色极其阴沉狰狞。
蓝岚看向他背后簇拥着他的北渊大魔们,更是古怪地笑了:“诸位莫不是看走了眼,这个仙门叛徒有什么好追随的,他不过区区渡劫初期,入魔才堪堪一百年——等等,你不是渡劫初期?”
他的声音蓦然变了调,牙齿森然作响,道:“你是何时进阶的?”
殷无极没有回答他,而是一步一步,那已成废墟的道路上踏血而行,好似他光是寻到自己要走的路,就已经跨越了漫长的千年。
春去秋来,在这孤独大道上行至如今,他流了多少血,又付出了多少代价?
他拥有的很少,却总是被轻易夺去。从仙途、师尊、到启明城。每一次他敞开心扉去对待什么,结果却重复一次又一次的悲剧。
一身君王骨又如何?最终不过,孤家寡人。
万般风雨皆避他,殷无极的玄袍广袖猎猎,却右手执剑,微微一扬剑身,便勾起无涯剑漆黑的流光,然后只身迎向空旷的战场。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殷无极听到风送来歌声,微微扬起脸,颇有些怔然地看向内城的方向。
他不知道歌声是缘何而来,只是听到歌声融入了一砖一瓦中,有雄浑的男声,有婉约的女声,有老人的沙哑,有少年的清脆……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萧珩打着节拍,轻轻地哼着传承自上古先秦的战歌,那是一首耳熟能详的乐,也是魔洲断代的历史上少数记载下来的,有旋律可依的一首。
在常年战乱的北渊洲,战争并不值得歌颂,但有无数人为之狂热。王也不值敬畏,却被人恐惧。他们在祭祀上唱着这首战歌,用以取悦仙神,却是无人明白个中含义。
“……与子偕行!”殷无极低喃一声,却是隐约地笑了。
他向着蓝岚抽出长剑,指向那与自己有近百年宿仇,几度差点杀了他的男人,看见他目眦欲裂的脸,却忽然惊觉,对方早已无法成为自己的威胁。
殷无极阖起眼,想起来时那血染的路,心中却是悲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