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潇被殷无极召至将军府时,他的内心是极忐忑的。
虽说被魔人突袭,但六工七坊最终还是守了下来。而到底是如何守下来的,在止战后的小会上,他说的含糊其辞,只是说有些家传的绝技,不便示人,殷无极倒也没有追问。
明日是丧仪,殷无极正在翻看抚民的物资清单,见到程潇垂手而立,站在帘外,身影若隐若现。
殷无极颔首道:“进来。”
数十日不见,无涯君的气场更凛然慑人了。程潇心想,忙不迭走入室内。
“战后,启明城还能运转,多亏程先生保住了商队和六工七坊。”殷无极挽着袖,手中狼毫笔沾墨,正批阅着天量的文书。
待到程潇近身,他才搁下笔墨,道:“我方才去看过六工七坊,商队也报了些许损失,不过不多……看战况,你们是遭遇修了邪法的魔人了?”
“应当是修了血泥之术,已经没有了人的形态。”程潇眼观鼻鼻观心,拢袖道,“这法子着实阴损,且食人血肉,最后留守六工七坊的商队折损不少,我已给予其家人抚恤……”
“程先生还有没有想说的?”殷无极冷不伶仃地打断他,问道。
“……”程潇还能说什么,只得沉默。
“魔修的功法传承中,应当没有杂家的《淮南子》吧。”殷无极不等他再言,又话锋一转,微笑道,“程先生能在通往中洲仙门的商路中如鱼得水,应该不仅仅是自身交游广吧?”
“城主此言说笑了,在下……”
“你是师尊的人?”殷无极的语气平静,并非是兴师问罪的口吻,反而更像是淡淡的陈述。
“无涯君恕罪……”程潇先是一愣,随后冷汗浸透了脊背。就在此刻,他的身体反应甚至快过了大脑,连忙双手拢起,就要下拜。
下一刻,程潇就看见殷无极稍稍一抬手,继而,他感觉自己双膝上有一道绵柔的力量托着,要他无法行大礼。
“行了,又不是在仙门那个繁文缛节的地方,我点明,也并非是要指责程先生,只是确定一下罢了。”
殷无极在此前也隐约有些察觉,只是没有证据,也不必戳破罢了。
程潇是师尊送上门的人才,又是个与微茫山联系的渠道。左右师尊对他也无恶意,他又拿人手短,就算程潇是师尊的人,他也不必急于清出去,反而可以反过来利用一番。
但是此时,不一样了。
“近日,启明城百废待兴,有些事情我无法亲力亲为,还要拜托程先生将其交给圣人。”殷无极将一封信交给程潇,意味深长地道,“若是先生不想回来,这便是我交给程先生的最后一件事。”
程潇双手接过,心中却突地一跳,道:“城主这是何意?”
殷无极转身,负手而立,微微笑道:“从前,无论先生向圣人送出去了多少次情报,我感激先生一直以来的辅佐,所以不会计较。”
“但是今后,先生若离去,我不强求你留下,但是启明商会的人与资源,你不能带走。若要留下,那么今后就得与仙门断绝关系,除非是我要你传递消息,否则,皆不得向圣人透露启明城半点情报。”
殷无极说到此,语气温淡,却是不容置疑:“否则,视为背叛。”
程潇闭上眼,知道选边站的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无论曾经的师徒二人关系有多好,在殷无极入魔的一刻起,他与圣人便再也无法站在同一阵营。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情,无涯君早就走出来了,只是圣人一直不肯接受而已。
无论圣人有多想掌控他,也只是一厢情愿,无涯君又怎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当真会甘心被圣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摆在明面上的,是魔洲的尊位之战。而沉于水面之下的,又是他们师徒间不见血的博弈。
后者,兴许更为漫长,更为激烈,足以贯穿二人的往后余生。
是走,是留?程潇现在清晰地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手中的信笺却极为烫手,他一时间无法给出回答。
但程潇却莫名坚信,倘若自己选择留下,并且全心全意地为城主办事,他并不会因为这一段双面间谍的经历猜疑他,而是会一视同仁。
“……臣可否问一句,这封信中,是什么内容?”程潇突兀地问道。
此前,他从未问过圣人与无涯君的通信内容,只有到微茫山述职时,圣人心情好,会稍稍提上一两嘴,透出难言的亲昵。
而如今,这封信攸关他的未来,甚至生死。但他违背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开口询问,却不觉得自己会得到真实的答案。
“是借条。”殷无极打量了他片刻,倏尔笑了。
“……借条?”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比起自己的脑袋,作为情报贩子的程潇,好奇心还是占据了上风,猜测道,“您是想要向圣人借什么吗?还是因为启明城百废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