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长宁城城主府中,依旧灯火通明。
陆机用肩膀抵开门扉,护住了手中托盘上的两碗药汤。
经过鬼医的治疗,又在战场上磨炼过,陆机的魔功增强不少,已经能够行止自如,但是药还是不能断。
他先端起自己那一碗饮尽,再试了试殷无极那碗的温度,问道:“王上醒了吗?”
“还没。”在外间守夜的是萧珩。他一手揽着枪,坐在太师椅上,长腿蹬着桌边的脚踏,看着有些疲乏。见陆机来换班,他抬了抬锐利的眼,习以为常地道,“药先煨在炉子上吧。他这是老毛病了,受了刺激就会做梦,也不知何时才能醒,指不定吃不上。”
“鬼医先生说,王的隐伤不难治,但心病却难医。”长夜漫漫,陆机左右无事,也坐到他的身侧,共同看着门扉紧闭的里间,“他一般会睡多久?”
“少则三日,多则半月。老子没数过。”萧珩摸了一下鼻子,“老毛病了。不过主君每次睡过一觉,精神都会好些。他背的杀业太酷厉,若是不及时调整一下,很有可能走火入魔。”
文臣深以为然,然后又看向坐着舒展肢体的萧珩,活像一只慵懒的狮子。他犹豫半晌,从青色的大袖中摸出一壶烈酒,也不做声,就往他那处推了推。
见萧珩看他,陆机又转头,避开他明亮的眼睛,恼道:“看在下做什么?”
“怎么,请我喝酒?”萧珩失笑,他摇晃了一下酒壶,发现酒还温着,笑意更加深。“战争贩子,武夫?陆大军师这回又不嫌弃萧某人了?”
“萧将军为人,在下敬佩。”陆机顿了顿,略略侧头,郑重道,“先前在下颇受北渊传言影响,擅作评价,颇有失当,还请将军见谅。”
殷无极抬举陆机为心腹,是看中他文品才华。萧珩何等心智,当然明白此人宜交好,只是有点纸上谈兵的毛病,又颇为文人傲骨,还需要带着练练,磨磨性子。
至于陆机那些激扬文字,针砭时弊,属于文人的惯有毛病。他也只是一笑置之,没拿他弯弯绕的心思当回事,更是不在意陆机先前对他的一点偏见。
日久见人心,西征一路上,萧珩都对他颇多照顾,再清高的书生也冷不下脸来,今日便是一醉泯恩仇来了。
“这可是平遥压箱底的藏酒。”陆机一饮而尽,向他展示杯底,“将军请。”
“这酒,香。”萧珩摇晃杯中物,闻了闻,笑道,“今日喝了军师大人的酒,一醉陶然,那是什么都忘了。”
在殷无极昏睡的时候,他的文臣武将之间的微妙摩擦,在一壶酒间冰释。
而黑暗的里间里,锦绣华帐中,年轻的王者正睡梦沉沉。
他的身上盖着被衾,一身薄衣却被冷汗浸透,面色苍白,墨发湿润地贴着脖颈,身体时不时微弱地挣扎一下,好似意识被困在了最深层的梦境中。
他身上的魔气不稳,一股黑沉沉的煞气萦绕在他的身侧,龙气好似知道主人面临的危险,盘踞在他的床榻上,蜷着长长的龙尾缠绕着他的身躯。黑龙昂首,正在大口吞吃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上溢出的黑色雾气,吃的它直打嗝也没见消停。
那是“业力”,来源于杀戮。
许多大魔以杀证道,直到渡劫期,业力将会积累到一个恐怖的程度,最是催人疯狂,吞噬着大魔的人性。可是杀带来的力量增长犹如毒药,大魔们遏制不住对这种甜美滋味的渴望,进阶之路总是踏尽白骨,造成无数悲剧。
他们在享受这种捷径的时候,也会投机取巧,避免承受过多的业力。有时候,甚至会把原本属于自己的因果转嫁给他人。比如,那荒村中的葬坑之业,便被转嫁在了殷无极头上。
万人葬坑,长宁血战,城中肃清。
不停歇的征伐太急太快,几乎把他摧垮了。
殷无极选的路太血腥,他心知屠龙的代价是自己成为刽子手,他走不了,也不愿走那捷径,反倒为了护着听他号令的臣下,几乎是自我惩戒似地背负了一切杀业。
代价,便是日渐糟糕的精神状态。
若是有人能够抵达他的识海深处,就能看到赤红色的水泽渐渐漫上脚背,淹没密密麻麻的残碑,连识海的天色也是赤红,不见天日。
心魔的声音自棺木而来,在识海中回荡,声声催人:“手起刀落,人头滚滚的感觉如何啊?是不是很甜美,还想再试一次啊?殷无极,你是天生的魔,杀是你骨血里流动的欲望,服从你的本性吧,唯有杀戮才是你的终点——”
他身披血浸透的战袍,袍角浸没在赤沼之中,在行走时逶迤细浪。
“闭嘴。”殷无极抬起赤色的眼,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一拂袖,扫灭凝出虚影的心魔,冷声道,“聒噪。”
随着他对识海的控制力越来越强,心魔只不过猖狂了几句,便惨叫一声,消停了。
殷无极又向前走,步伐并不平稳,甚至有些彷徨。他似乎想找到一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