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吾选择摒弃个人意志。”
谢衍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才道:“别崖当年曾与为师置气,是看不惯为师……不露喜怒,摒弃个人喜好欲望,觉得为师变了,不像个活着的人了吧。”
殷无极不答,他的确有过这么一段时期,甚至一度认为谢衍摒弃一切私欲,是为了舍下他。
于是他哑着嗓音,低沉道:“少时无知无畏,心中唯有师尊一人,眼界浅了。”
“有所好,就会被投其所好。无所好,才无所畏惧。”谢衍轻轻敲了敲桌面,当年的他听不懂这些,如今的帝君却能在寥寥数语中听懂了,甚至感同身受。
“听闻,帝尊在兴建魔宫时,裁撤用度,废三宫六院,只留政事礼祭等场所,一切大道至简,你之私利在何处?”
“……没有想过。”殷无极置于膝上的手略略握紧,“在兴建时,我只想到北渊生民离乱,若非为了尽快建立一个象征君权的中心,稳定局势,我甚至不打算修建魔宫。”
北渊洲没有过帝君,而他如今神权与君权合于一身,明明至高无上,就算纵情享乐也无碍,但他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其中根源,他没有仔细去想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谢衍见他垂目低首,执弟子礼在他面前,便忍不住多提点几句初登尊位的小徒弟。
“你做得对,你应当知道,北渊各地有各种邪神淫祀吧。你若不立正统,信仰不集中,百姓就会去信仰山鬼邪魔。”
“魔宫必须建,建在九重山龙脉,选址很好,是为公,而非为私。”谢衍略略起身,挑了挑烛灯的灯芯,让光亮更明些,照着被放下的竹帘,留下两个人的影。
“之前,甚至今日,你摒弃前嫌,求到仙门来,扣响吾的门扉……你的心中,已无有个人之念,私人之利,想的非是如何稳定政局,巩固个人地位,而是寻求打破北渊洲僵局,进步发展的革新之道。”
谢衍洞穿了他先前的种种行为。仙魔能有今日坐下谈的局面,少不了帝尊在其中斡旋,他为此私下低过头,放弃过仇怨,固然失却几分薄面,但政治总不能只做面子。
“原来如此。”殷无极的行动全凭自己的判断,倒是当真没有这般系统地剖析自己行为逻辑,今夜跪坐在圣人身前,听他金口玉言,收获良多。
他的眼神发亮,“天下为公,果真是圣人之行,本座收获良多。既然圣人解释了‘无我’,那么‘非我’又何解?”
听到此处,谢衍笑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他身侧,轻抚帝尊肩上的长发,道:“别崖,你叫我什么?”
殷无极侧头,让他把玩发丝时更方便些,眯起赤眸,笑道:“最初,学生叫您,‘谢先生’。后来拜了师,弟子又唤您‘师尊’。再往后,你我师徒之名不存,我身陷魔洲,心下不甘,平静时,规规矩矩地叫您‘圣人’,情绪激动时,便直呼您的姓名‘谢云霁’。”
他说着说着,唇边缓缓浮现一个旖旎的笑意,道:“……再到鬼界之下,您与我,做了一对幽冥夫妻,我便戏谑着唤您……‘夫君’,迄今还偶尔在床上叫呢。”
谢衍本是想提点他关于“非我”,结果被他这样一歪话题,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只得警告似的揉了揉他的耳廓,道,“帝尊就是这张嘴利害。”
“其他也利害。”殷无极又笑着与他道。
他说罢,又收回手,将竹帘拉起。
如今月色溶溶,让室内的气氛也宁静至极。皎如白月,明辉如雪的圣人,却负手站在窗前,道:“你既然对我有这么多称呼,那我且问你,哪一个是谢云霁呢?”
“……”殷无极顿了顿,他没有回答。
“正确的答案,哪一个都不是。”谢衍再回身时,他的神情已经极为孤寒冰冷,他的肩膀单薄,身形清瘦修长,但好似只有一具人的躯壳,里面的魂灵,早已是高高在上的仙神。
一切与人相关的属性,皆从他身上褪去了。
慈悲且空洞,淡漠且高远,圣人如同一个符号,一个名词,独独不是一个人。
殷无极凝视着他,如同在凝视着一片无情天。
“圣人……”殷无极一时哑然失神,他本能地站起身,踉跄向前几步,似乎想要去尝试伸手触碰他,去拥抱他。
但是人怎么能拥抱天呢?
距离他三步之远的地方,殷无极停住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已经不能接近,再望去,红尘卷半开,奥妙的墨迹文字在他身侧漂浮着,化为无形的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