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聪的目光虚浮,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漫长又坎坷的读书路。
那时候他还小,小山村里没有学堂,他年迈的老奶是靠唱死人板哭丧维生的。
她听村里人说,镇上的大户人家死了人,她为了多换两个钱,在寒冬腊月里走了一天一夜去敲门。
家主为了积德,便许给她一个哭丧烧纸钱的活路,她哭了三天,终于得到了一点恩赏——一碟茶酥。
她偷偷溜进主家少爷的书房,偷了一本不知什么书,把书页撕下来包在茶酥外头,就这样夹带着回了家。
陈聪在村口提着火把等她,她一见到陈聪,就把怀里冷透的茶酥掏出来塞给他。
他们在寒夜里一同咀嚼干硬的糕点,奶奶借着火油的光把揉皱的纸一页一页地摊平压实,再小心缝回去。
那些书页上全是油渍,连字也花了。
“要读书。”他奶奶那时候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她指着那些书页,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望山,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去。”
他的字是望山,是他奶奶求了一个路过小山村的秀才取的。陈聪不喜欢这个小字,望山望山,他寒窗苦读好多年,也望不穿延绵起伏的巍峨高山。
直到很多年后,他终于认识了字,他才知道那本书是当朝内阁首辅茂广林的文记。
他靠着揣摩字句之意,终于从秀才爬到及第,从及第站到了京城门前。
他拦下茂广林的马车,跪地叩首,祈求拜入茂广林的门下,祈求他能施舍一点善意。
寒门难出贵子,陈聪不愿跃龙门,他要回到暨南,回到寒门。
他告诉茂广林,他要干一件大事,他要颠覆权柄对贫贱之流的压制,他要疏通暨南乃至天下书生的路。
“回去吧。”那时候茂广林连车帘都没掀,“时机不到,你且再等等。”
陈聪失望而归,然而半月后任职书下来,他被茂广林面圣保荐,推举成为了暨南按察使。
他从未忘记茂广林的话,他还记得那些秉烛夜读的日子,还记得茂广林马车车辙上的花纹。
而周鸿音带来的茂广林写给他的那封信里只有短短一句话——时机到了。
“天意如此!”血沫子从嘴角流到下颌,雪水从断木上往下滴,陈聪大笑起来:“小将军,天意要我不忠,三驱以为度,他偏偏要绝我气数!”
周鸿音怕他丧失求生之意,掏心掏肺地劝:“你别说话了!你要活着出来!你这条难走的路已经走到一半了!满城的百姓都靠着你,你死了,他们怎么办?!你要是就这样撒手了,还想见茂广林谈改革之事呢?你往下八代都见不了他!”
周鸿音微微侧开身子,让底下的人把横梁挑开,又说:“你一路从暨南走到京城,要钱要粮,都弄到了!你要是死在这里,是便宜了他们!”
陈聪闷闷咳了两声,巨石挪动带起滚木颤抖,他痛得昏死过去。
周鸿音扔开火把,底下的人喊着号子挑起巨石,“挖出来了!挖出来了!”
很快声音混做一团,周鸿音撩起衣服下摆擦汗,怒喊着:“孔宗!孔宗呢!”
大雪仍旧没停,两侧的人抱着毯子来接陈聪,他一条腿耷拉着被众人裹进毯子里,孔宗匆匆赶来,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毯子。
陈聪的腿,终究是没能保住。
天亮了。
孔宗收起针,又掀开炉火上煨着的药,转身出了房门。塌陷的偏房还在收拾,周鸿音就立在台阶下看着。
“没法子,”孔宗站在台阶上,说:“他这样子,真是……”
陈聪一路从山野小村走到现在,如今再也没有下地走路的机会。
“我知道你难,但陈聪不能死。”周鸿音说:“至少眼下这个关头,他不能死。”
陈聪是参汤,吊着暨南的命。
孔宗静默片刻,揣起双手说:“要保他的命不难,要保他的腿却是绝无可能,他的腿是风雪冻坏的,倘若以后都走不了路,他于官途上也再无精进可能。大梁不会给一个瘸子乌纱帽,他在朝廷上跪不下去,就没有上朝的可能。”
周鸿音声音有点干涩:“人生路漫长,不是只有这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