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慢慢来。”孔宗说,“你我是在军中待过的人,咱们都见过伤残者,断肢的疼是长在心里的,没了腿伤处也会疼。”
潘振玉把酒一饮而尽,问:“那怎么办?他又不是皮糙肉厚的将士,总不至于叫他硬忍着吧!”
“写了方子,都是医心的药,”孔宗说,“小厨房熬着呢。”
潘振玉把空杯子搁在桌上,拎着头盔站起来说:“多谢,我去看看他。”
孔宗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潘振玉转身便走了。
他到了廊下,抬手却不敢敲门。孔宗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忍不住说:“不然明日再见吧,你这一身汗味……”
“是……你说的是。”潘振玉收回手,两步下了台阶,松一口气说:“还是你考虑周全,那我们明日再来,今日就在你院子里歇一宿,我跟向咏青睡偏房吧,着人烧点热水,我洗个澡。”
这一夜睡得不安生,潘振玉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有从前,也有现在。
他梦到以前才遇见陈聪的时候,他一见到陈聪就投缘得不得了,他觉得陈聪长得好看,又欣赏他的学识。
陈聪是山里走出来的学生,性格温顺,不管怎么欺负他都不生气,陈聪喜欢支着胳膊听潘振玉讲他的土地革新法,讲到忘情处就替他补上细枝末节。
潘振玉还说人生知己难逢少,二人约着以后洞房花烛做伴郎,陈聪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讨姑娘喜欢,还是看天意。
潘振玉还教过陈聪弹琴,他把音律写下来给陈聪看,用细丝线架在筷枕上佯装琴弦。后来他们到了国子监共事,潘振玉用第一个月的俸禄买了一把琴,月夜里把陈聪叫起来,请他同奏。
他们弹的那支曲子是高山流水,潘振玉还记得陈聪那时候的眼神,那是伯牙的目光。
潘振玉还梦到后来自己被贬流放,一路从京城走到塞北。押运差役受了贿赂,要在路上把他折磨致死,他吃过树皮,喝过泥水,捆着双手被拖在马后。
那夜下了大雨,塞北的土地全是沙,他拖出一路的痕迹,雨打湿了他的衣服,他觉得比枷锁还重。
他倒在雨里,用血肉模糊的手指在泥地上划出琴弦,哼唱着弹一曲高山流水。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再后来他被梁长宁捡回去,安置在军队里,他要从塞北爬回去,去写他的策论,去要回本该属于他们的稻田,还要去找他的俞伯牙。他当了梁长宁的军师,没日没夜地钻研兵法,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塞北十三关卡的舆图,他用来排兵布阵的沙盘上永远有二十一根琴弦。
直到后来他听说陈聪被调到暨南做布政使,才隐约猜出他的意图。
伯牙与子期心意相通,可惜暨南与塞北是天涯海角,他以为此生再无望相见。可他如今又想,若是要以断腿为代价相见,那不如此生再也不见。
潘振玉梦里流了泪,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潘振玉昨夜洗了头发,没干就睡了,如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飞快地洗漱完,对着铜镜梳了两把头发。
潘振玉见到陈聪时,是在书房中。
临案放了株铁杆海棠,没开花,只有两三片叶子还绿着。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小茶炉上温着药,药还没煮沸,只冒着热气。
陈聪被推门声惊到,抬头一眼望到了潘振玉。他顿了少顷,搁下笔轻轻笑起来:“潘明过,别来无恙。”
潘振玉站在那儿没动,咬着牙说:“别来有恙,陈望山!”
陈聪自己推着轮椅的木轮,绕过了书案,说:“不是大事,一条腿而已。”陈聪语气平静,又说:“我以为你死了。”
从这个角度,陈聪只能看到潘振玉长满胡茬的下巴,他还记得年少的时候他与潘振玉在远东楼看灯会,那时候潘振玉喜欢穿素色的衣裳,布带束发,一副书生打扮。而多年再见,从前的书生已经是个佩刀将士,胸膛宽阔如山。
陈聪仰视着潘振玉,听到潘振玉说:“差一点,后来我跑出去,遇着主子,捡回一条命。押运差役怕遭罚,伪造了尸体谎称我死了,我换了户籍,如今在塞北守关卡,我后来知道你去暨南了,布政使不好当,今岁又雪灾。”
潘振玉忍着不去看陈聪的腿,说:“你……还疼吗?”
陈聪静默半晌,对他掀开膝盖上的毯子,把空荡荡的裤管抓上去,露出那碗口大的疮疤来,疮疤丑陋,结出来的疤痕狰狞可怖,创口之上的肌肤也不成样子。
潘振玉仓惶别开脸,目光落在那株铁杆海棠上。
“有一点疼。”陈聪如实说,“有求皆苦,这是我该的。几年前你被流放,你也痛过苦过,咱们都不是千娇万贵养出来的人,这刀子落到我身上,不过是把你走的路再走了一遭,如今痛过了,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我从前说,你在前头开路,我在后头追随你,不当你的拖累。”陈聪顿了顿,像是有些抱歉,“是我自负了。”
潘振玉没说话,他把脸转回来,眼里都是血丝。
陈聪叹口气,说:“潘明过,你有你的刀,我有我的剑,王爷要重翻旧案革新土地法,我走这条路,靠的不是腿,是笔墨。”
他伸出右手给他看,他修长的手指如剑,说:“只要我还有手,我陈望山就没废。”
潘振玉终于笑起来,低头握住他的手,说:“是,此后换你在前头开路,我在后头尽力不当你的拖累。别来无恙,陈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