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力小说网

怪力小说网>燕食记月饼 > 第八章 月满西楼(第2页)

第八章 月满西楼(第2页)

阿响想一想,终于说,韩师傅,你认识音姑姑吗?

韩师傅笑一笑,什么阴姑姑、阳姑姑,我唔知。

阿响说,这人和我师父认识,经常往来广州和南洋,做瓷器生意的。我想找她。

韩师傅收起了笑容,沉默了。许久后,他开口道,一个手艺人,有自己的本分。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也别问。你师父就是看得问得太多,累了自己,走火入魔了。

他“噌”地一下,利落地跳到了地上。在大案旁的铜盆净了手,顺着那木梯登到了树桩上,两只脚便稳稳地站在了两个凹陷下去的脚印里。可见他踩在这年轮上,已经许多年了。

阿响见他拎起那只面团,重重地甩在了案板上。几经摔打,面团下落的声音更为沉钝。其中的力道,甚至让阿响感觉到了脚下的震动。

韩师傅说,你先走吧。

阿响对他鞠了个躬,转身往外头走。然而,他忽然回过身,对韩师傅说,那块月饼,是我整的。

韩师傅头也没抬,又是面团落在案板上“砰”的一声响。他说,我知道,这块饼里少了一味,叶七可不是个粗心的人。

其实,阿响在得月阁,很快便也驾轻就熟。

对这里,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这熟悉又是他所不自知的。自然不是因于人,而是来自周遭的环境、陈设和器物。当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发现师父叶七,是将安铺自家的厨房,复制成了一个具体而微的得月阁后厨。灶台的方向,大案摆放的位置,乃至挂墙蒸笼的样式与模具的雕花,竟然都如出一辙。

在劳动的间隙,阿响看着墙上一道自天花板蜿蜒而下的裂痕,有经年潮湿的沁润,而显出淡青色的翕张。他分不清,这潮湿,是来自西关的雨季,还是每日氤氲在后厨的蒸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温暖而湿润的、麦粉在发酵后的丰熟的气息,霎时充盈了他的鼻腔,继而流向了全身。那气息是浓郁的,因为混合众人的汗水,甚至有些重浊。但在这阔大的后厨中,瞬息便也弥散开来。这与他在南天居的排场,更是不同。阿响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在他体内悄然滋长、膨胀,甚而渐渐让他贪恋。而这正是他师父叶七曾极力回避的。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想,师父怎么舍得离开这里呢。

韩师傅很少出现在大厨房。有时他过来,在某个灶台前站定,便有人自觉地搬来一只小凳。扶他站上去。他凝神片刻,会一皱眉,突如其来地揭开蒸笼。将笼盖扔在一边。没有人再敢将笼盖盖上,这笼点心就算是废了。有时,他紧皱的眉头,会慢慢舒展开。那上笼的师傅,便松了一口气。

当看着他那孩童般的背影,步伐庄重地走远了。人们才开声,有些快活地奚落那个被惩罚的师傅。而阿响却惊异于方才的安静。渐渐他知道了一种传说。韩师傅巡视厨房,赏罚的标准并非是用眼睛看,而是听。他凝神时,旁人亦屏息,他便从蒸笼水汽升腾的声响,来判断是否是恰当的火候。

然而,韩师傅却没有为难过阿响,也没有过夸赞。仿佛他是个已有多年默契的熟手师傅。人们在不解与抱怨中慢慢地默认了。因为这个粤西口音的小师傅,手势的确是好。至于他的来历,他们也不追究。阿响渐听到议论,说,能坐上“得月”头把交椅的,哪个是按牌理的人。韩师傅不是,他师兄又如何。

这师兄便是当年出走的叶七。人们不提名字,讳莫如深。阿响便不再指望能知道什么。但他却总有种期盼,是韩师傅会对他说起,哪怕只字片语。然而仅有一次,他走到阿响身旁,抬头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小按,你师父只有一项输我,就是造虾饺。不是输在快慢,是输在比我多包了两道褶。

阿响与众人一般,目望着韩师傅矮小的身形,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处。他回去了他的小厨房。那里是得月阁多数人的禁地,而对阿响不是什么神秘的地方。但是,和众人一样,他其实并未看过韩师傅的作品。每每韩师傅下厨,便有一位资深的跑堂,候在门口。刚刚出炉,便端去了二楼的包厢。

这时节的广州,已将入夏。茶楼的生意,往年将将淡下来。而此时市面上出现了一种虚浮的和平,是在战乱中囫囵而生的画皮。本地人或以吃来麻木自身,回归到了民生的基本。而有一些人,便也想进入民生,刺探这画皮下的血肉。他们穿着本地人的衣服,虽则与本地人面目相若。但是他们的神态里,过分烦冗的细节与矜持,暴露了异族的痕迹。因此他们的到来,被人察觉。往往窃窃私语,有人埋首默然,有人昂然离开,是一种行将打破的和平临界。

于是,那些为得月阁的盛名所吸引的,便走入了二楼的包厢。品尝这里出名的点心,并以另一种复杂的情绪,进行窥伺与交易。

河川守智推开了邻湖的满洲窗,看见窗外的荔枝湖上,已是一派绿意。微风吹过,湖上泛起层叠的浪。不是水,而是新生的荷叶,正是舒展的时候。茎叶相连,一叶推着一叶,向远处迭进去。他想,秋后底下生出的,又是枝枝好藕。

耳畔的话,他其实有些听不进了。他自然有他的少年任气,这任气大约也来自他曾经的志得意满。他并不是依靠祖荫的人。说起来,河川家族在幕府中的地位,因与足利义满将军的渊源,以及长袖善舞的斡旋手段,似乎世代都未有颠仆。他们太会审时度势。一如河川守智的长兄,作为早年首批加入樱会的年轻军官,义无反顾地参与十月政变。然而,政变失败后,他又摇身一变,成为最为坚定忠诚的统制派。河川守智并未赶上效忠帝国的最好时候。其生也晚,这是他的托词。另外,他经常会举起手,给人看他天生外翻的手掌,叹上一口气,是哀己不幸的神情。

其实,他在内心是有些看不上长兄的。当然,这一点他掩藏得很好。他觉得长兄更像是一个傀儡。意志坚决,有一种来自家族的游刃时代的本能,而实则缺乏智力。他的证据之一,出身钟鸣鼎食之家,长兄以最为严苛的武士道精神历练自身。看似合理,却违反了人性最为原始的欲求。而他则不一样,食色两样,他对后者只是敷衍。而对于食物,他有一种天性中的追逐。而且这种追逐是如此不拘一格,带着一种贪婪的秉性。尽管河川府上有最好的江户前料理师傅。但他却执迷于在民间寻找朵颐之快。这自然养刁了他的一条口味庞杂的舌头,让它变得包容、挑剔与敏感。比如,不同季节的丁字麸,土佐酱油中木鱼花的产地,似乎成为他味蕾测验的游戏。在来到中国的第一个月,他做了一枚新的藏书章。是一只饕餮。他欣慰地想,在这个被征服的国家,竟有一只和自己同样贪婪的神兽。

在这个国家,他宣称自己姓赵,赵守智。一个出奇本分的名字,他很满意。在慕众大厦爆炸案之前,他对一切都感到满意。在“谷机关”更是如鱼得水。他觉得这是他可以施展智力的地方。他不喜欢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更倾向暗潮涌动的博弈。但是,这场爆炸案挫伤了他与同僚的锐气。他的上司,南三花情报组组长谷池润一郎遇刺。尽管他与谷池私下并不亲睦,但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失智。

他是缜密的人,长于抽丝剥茧。由他亲自处理的瓷庄军火案,牵扯出了不少人,仍难免疏漏。据闻司徒太太有一个堂妹,负责益顺隆的外销,与海外金山庄打交道,却一时不知所踪。这堂妹夫妇说是长年去南洋跑单,还不曾回穗。然而,却有线报,有对商人夫妇,与这堂妹两口子形容极像,近期曾出入西关得月阁。

他在心里冷笑一笑,想,盛传得月阁是华南著名的情报集散地。“谷机关”亦有安插,对这双风流人物却浑然不觉,岂不是灯下黑了。

他于是便将自己钉在了得月阁。守株待兔向为聪明人所不屑。但他反其道而行之,来个大巧若拙。此刻日本人最不该在的地方,他偏就驻扎下来,坚若磐石地等着。

大半个月过去,他没有什么收获。亦不可谓完全没有,就是他将“得月”的各色点心品尝了一个遍。这倒是未让他失望过,还真是不负盛名。可有一天,他执起一只叉烧包,咬了一口,忽而愣住。他于是又咬一啖,闭上眼细细咀嚼。这时,他睁开眼睛,恰有企堂过来为他斟茶。他便信口问,厨房里来了新师傅?企堂不禁忖一下,他对这北方口音的赵先生素有好感。虽非老客,可近排来得勤,亦出手阔绰。这一问,不知是否发难的意思。

河川便指指桌上的叉烧包,笑笑说,这个不错。

企堂松下一口气来,不无逢迎道,是啊,新来了一个师傅。人年轻些,可手势一等一的好。

河川道,我说呢,口味和我吃过的不同些。

企堂便道,是啊,听说也是粤西出名的茶楼来的。做法总归和广府比,有些新鲜意思。

“粤西。”河川在心里默读,然后笑笑点头,给了企堂比平日丰厚的打赏,说道,那我可更要时时来了。

阿响,并不知道自己的手艺为人注目,更想不到,会有人和他一样来到得月阁,为了找到音姑姑。

虽然在寻找这件事上,他是徒劳的。然而,在这过程中,他却发现自己,渐与这座茶楼产生了某种休戚相关的联系。这感觉在南天居不曾有过,惘惘间,仿佛他天生便属于这里。

但他并未接受韩师傅的建议,住在茶楼。而是,每天收工后回到太史第,给堃少爷做晚饭。

这天黄昏,他刚走到龙溪首约,远远地,依旧见一个青年人站在门口。不知已经站了多久。锡堃声名在外,自从他回到广州,消息渐渐传了出去。有好事的,也有拥趸,便会在同德里的正门外逡巡盘桓。是为见一见杜七郎。然而大门紧锁,多半是失望而归。久了,便重又清静了。

然而,这青年从第一天起,就站在首约的边门口,可见对锡堃很熟悉。阿响看出他与自己岁数相仿,眉目倒很成熟笃定。他却并未穿着时下青年的西装,倒是一袭长衫,稳稳地立着,像是一尊塑像。

小哥。阿响唤他。青年望他一眼,只抿抿嘴巴,也不回话。抬起头,一双眼睛,清凛凛地看他。

到了饭点了,你都攰,不如听日再来过?

青年不再理他,硬着颈子,将头昂起来,身形倒是站得更直了。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