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甩佬”说,有小半年了吧。唉,其实,邵公很疼凤行的。临走前几个月,我们去看他。他还说自己心里有愧,一时贪嘴贪排场,毁了一个家。
众人就很唏嘘。五举头脑里一片空白。愣了许久,才想起招呼几个老客人,说,丈人今天不在,我先做几个小菜,还叔伯们不忘之情。
阿得过来落单。五举介绍说,这是凤行的幺弟。
老客人们就很敷衍地说,都长这么大了。样子也标致,眉眼像姐姐。
唯独“老克腊”,却定睛看着阿得,想了一想,再看看,摇摇头。
临到吃完了饭,他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便将五举拉过来,低声说,你这个小舅子,我前几天见过,在骆克道上,搂着个女仔。那女仔矮胖身形,才到他肩头。人倒是很风骚的样子,像个舞小姐。
“麻甩佬”就听见了,说,好嘛,你个老东西,人老心不老。又去夜总会风流,总有日要死在马上风啊。
“老克腊”忙喝住他道,侬个杠头!我都糖尿病了,有心也无力。真的是路过,路过……
五举回家,便把老客来店里的事情说了。
明义与素娥,好久没回过神来。半晌才说,邵公走了,我们竟不知道。
素娥想一想说,邵公的年纪,其实和阿举的阿爷差不多。阿爷都走了两年了啊。
明义袖着手,轻声道,是啊。再过几年,就该轮到我们啦。
素娥啐他一口,手在桌子腿上使劲敲一敲,说,大吉利是。
但抬起头来,脸上却是不胜哀凉的神色。她说,举啊,邵公怎么说,也是帮过我们的人。这往日的恩怨,一码归一码。咱们关一天店,悼他一悼吧。
五举口中应着,心里却想着“老克腊”的话。
这天,阿得午市后,又早早地走了。
五举等到夜里的十点钟,收铺打了烊。他找出一件略整齐的衣服换上,便出门去。
他沿着柯布连道一直走,拐进了骆克道。
有夺目霓虹,在夜色中眨着眼睛。他慢慢地走,辨认着每一处的店名。璀璨的灯光,成片地闪烁,打击着他的眼睛。有一阵夜风吹过,他不禁在心中抖了一下。这一切,全在他的日常之外。
他毫无知觉,与“十八行”近在咫尺,其实是另一个世界。是这城市灯红酒绿的销金窟,也是香港经濟兴衰的寒暑表。在本地夜生活辉煌的七八十年代,湾仔风化业兴盛,先声夺人。各种娱乐场所如林而立。灯影幽暗的“鱼蛋档”“黑厅仔”,有说不尽的暧昧缠绵。每逢周末,“墟冚”盛况更形如嘉年华,光猛、人头涌动的日式夜总会、民歌舞厅,有明星献艺,燕瘦环肥穿梭其间。而各色酒吧,更是聚集着本地与外籍的酒女郎,她们刻意地性感妖冶,目光在街面的人群中睃巡,如同暗夜中的猎手。甫一上岸时饥馑的水兵,或者是心思游离的游客,有的是上好的猎物。她们目光如炬。但一旦与某个男人的眼神撞击、呼应,那眼风便立刻绵软下来,带着一些委屈与柔弱,却如同鱼钩,一点点地收线。让对方终于欲念炽烈,见他们如圈中羔羊,一切便功德圆满。
或许是五举的茫然,与寻觅的眼神,让人心生误会。他忽然被一个高大的东南亚女郎拦住,用口音重浊的粤语与他调情,为促成一单交易。五举有些慌张,女郎丰硕的前胸几乎抵住了他的肩膀。他奋力地想推开她,但不知觉间却问出了一句话,“翡翠城”怎么走?
女郎放开他,仔细打量一下。夹着烟的手指向南遥遥一指,末了说,那里很贵,不是你去的地方。
似乎在期待他的回心转意,追了一句说,我哋梗系平靓正。
五举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了“翡翠城”夜总会。其实他已在心神不宁间经过,不知为何却未有发现。作为湾仔高级的娱乐厅,它的门面似乎过于朴素与低调了。
五举山伯,带我来到杜老志道上的旧址。这屹立于湾仔逾半个世纪的夜总会,挨过了“八七”股灾、九七年的金融风暴后,在回归五周年的前夕,未逃过结业的命运。
一切尽成陈迹。这幢叫作“丰华”的大厦,洗尽铅华,露出了灰白色的老朽墙体。它被业主分租给了不同的公司做写字楼。我看到其中有几间已然被打通了,下面用巨大白底红字写着“广西荔浦同乡会”。字体张扬,在灰暗的建筑上,喜庆莫名。
似乎为了覆盖我溢于言表的失望,山伯向我描述当年这里的盛况。高三层,每层面积约二万呎,如何装潢豪华;如何被形容为全港四大高档夜总会之一,与九龙的“大富豪”“中国城”及“富都”齐名;如何顾客非富则贵,城中富豪及权贵皆争相来此消遣。
听他的讲述,有着一种过来人的哀婉。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问,所以,很高级?
山伯十分郑重地点一点头,说,嗯,高级得我都不敢进去。
事实上,五举在“翡翠城”门口举步不前,是因为,难以预计接下来将面临的状况。这,更像是面对谜底的踌躇。
但他徘徊了一会儿,思忖许久,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在一个矮个儿西装男人的引领下,他走进去。穿过一条幽暗的甬道,豁然开朗。
这豁然,并非是暗夜与白昼的区别。而是满天的星斗,将暗夜生生地点亮。这些星斗的光辉,霸道地放射下来,游动着,在他身上盘桓,又迅速地游走。五举并不知道,这就是所谓“星光顶”。是镶嵌在天花上的几百盏星星状的小灯泡,光线似在黑洞洞夜幕间,璀璨而下。现在看来,这种装饰,谈不上豪华甚而些微简陋,但却惊骇了彼时五举的眼睛和心。他抬起头,愣愣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身处一个数千呎的舞池,流光溢彩。每个人脸上除了欣然之外,似都带有莫名的矜持与傲慢,自然掩饰不住欲望。舞池上方是身着黑色燕尾服、打着领结的乐队。吹单簧管的乐手,忽而昂起头,向着他的方向忘情地吹奏。舞客们有的翩然起舞,有的三三两两地坐在灯光昏暗些的舞场四周,倚红偎翠。
五举不知自己何时坐在一个巨大的圆形红沙发上。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与他之间隔了一个黑色大理石光面的桌几。女人盘着头发,脸庞青白,高颧骨。眼睛却十分大和黑,看着五举,好像要将他吸进去。她是凯莉姐,这间夜总会的妈妈桑之一。
她很耐心地,对五举介绍有关这间夜总会的种种,设施、规矩以及收费。她将他作新客,脸上是得宜而寬容的笑,以表自己一视同仁。
五举让自己,尽量以见过世面的形容应对,但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徒劳。因为他忽有所悟,那个吧女对自己说“不是你去的地方”,其实已很委婉。
我问五举山伯,所以,的确很贵?
山伯说,贵得很。
我不禁有些好奇,问,都有些什么项目?
五举摇摇头说,记不清了。一碟花生米,都要六七十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