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举一个人走在康宁道上。狭窄的楼道之间,有风穿过。这风带着工业区特别的气息。是那种铁锈与机油混合厚重而黏滞的味道,还带着些海风的腥咸。风有些硬,钻到他的衣领里,便是一个激灵。有一个孩童,从临街的一间五金铺里,呼号着跑出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后面是个精瘦的女人,跟着赶到路中央。拎着孩子的耳朵,粗鲁地在他屁股上打一下。拖着他往回走。孩子挣扎着不愿回去,女人便用客家话大声地呵斥。
不知怎么,五举竟然停下脚步,呆呆地立在街边看。这当儿,倏然想起,司马先生有次醉酒,给他测过一回字。他心中莫名地低沉下来。
本以为,照露露的不屈不挠,一个念头,有了,便灭不下去。然而,她却并没有再提。
依然默默地干活,为五举帮厨。干活的间隙,便给妈祖上香,拜上一拜。
“十八行”的生意,谈不上很好,但也没有再坏下去。大约少了先前的竞争与是非,来帮衬的多是回头客。“老克腊”从加拿大回来。五举说,惭愧得很,好好一个馆子,给你做成了个茶餐厅。“老克腊”笑笑,摆摆手说,文武之道,能屈能伸。本帮菜的好处就是,能上天,也能下地。当年顾鸣笙在“十六铺”学生意,一碗街边的黄豆汤,于他是人间至味。即使那些硬菜大菜,归根儿说起料来,哪一样能登大雅之堂。如今你倒是让这菜,回到了本分了。就像我们上海人,往日浮華,可到了这边就要服水土。你再看看我,当年都叫我“老克腊”,何其威风、讲究,可人也总是吊着自己。如今也成了“麻甩佬”,才知道有多自在。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五举当他是安慰,心里也领受。想想也对,这店里别的不说,有一样卖得格外好,就是“卤水”。大约因为附近的工友,工余小聚、小酌,总少不了下酒菜。卤水味重、香口,又冷热不拘。路过了,打上一包就能带走。而其中,又以“兰花豆腐干”最受欢迎。中间穿了一支竹扦,咬一口,拉开来,断断续续,又有游戏玩赏的性质,老人孩子都喜欢。所以,往往午市过后,就卖得精光。
可是呢,这几天,却不如以往。这豆腐干他通常备得是多些,但不至于到晚上打烊还有积存。通常呢,他为了节省时间,总是在前一天晚上切好,过卤,搁上一夜,让那老抽、桂皮、八角的
香味都渗进去。第二天,这口感、滋味都是将将好。
他于是切少了些,想可能是贪新鲜的人少了,又或者口味变了。买的人并不少,可临到打烊,又剩下了。接连几日,五举觉出了异样。仔细查看那剩下的豆腐干,终于笑一笑。他并未声张,只是这天晚上在切时,在豆腐干上都用刀划了十字,做下了记号。到第二天出锅,再看。果然是有他人所为。这人的刀法,是糙了些,偶有切断了的。但路数却是对的,以致先前未察觉出来。
他便每天都看一看,看出了这人的进步。这“蓑衣刀法”,切得好不好,是靠个悟。五举看出了这人自己的琢磨,也看出了琢磨后的成果。再过几天看,竟已和自己切得不相上下。力道、厚薄、刀口处的均匀,都恰到好处。然而后来,让他暗暗吃惊。发觉此人在刀法上的创举,已不甘于寻常。在下刀的纹路上做起文章,不再满足于兰花数瓣,渐渐繁复起来。重瓣、牵扯,外方而内圆。后来,当他将其中一块拉开,看到竟然如弹簧般,可以一圈套一圈地展开。不禁称奇,同时间在心里莞尔了。
他转念一想,他切了十年,便是墨守成规的十年。这个人不过切了几天,便已耐不住规矩。
终于在这夜,他打烊后,又折返。果然看见后厨的灯亮着。
透过窗子,他看见露露正在案上切一块豆腐干。手法已十分娴熟。停一停,想想,接着又切。切好了,就看露露将那豆腐干慢慢铺展,就如同一张明黄色的剪纸。在灯光底下,恰有影子投过来,落在露露脸上。露露便有喜气,眼里星星闪闪,那是成就的神色。
五举咳嗽了一声。露露看见他,慌了一下。
五举慢慢说,我落了东西回来拿。
但他发现这预备好的解释,实在多余。因为露露很快就镇静了。
露露说,举哥,谢谢你。看破莫说破。
五举说,你切得很好。
露露说,切得好又有什么用。偷师来的,上不了台面。
五举没有说话。露露就笑嘻嘻地问,莫不是有人真的想教我?
五举说,你用来练手的豆腐干,天天卖不掉。我唔想嘥咗。
第二天,露露特地泡了一壶茶,要五举饮。茶里放了红枣和荔枝。
五举说,这是什么讲究。不说清楚,我可不敢喝。
露露吐吐舌头,说,你当年在“同钦”拜师父,不喝“拜师茶”讨个口彩吗?
五举挠挠头,说,讨的什么口彩?
露露说,你喝下去,是要我“早点励志”。
五举恍然,哈哈大笑,什么都还没学上,鬼马倒先有了一堆。
他刚喝上一口。露露扯过椅子上一只坐垫,当作蒲团,就要给他下跪。五举慌得赶紧扶她起来,说,这成个什么话,也不怕折了我的阳寿。
五举教露露,是真用了心的。
当年,明义是一五一十地传给了他。他便也和盘地想教给露露。他有他的规矩。先去问了素娥。素娥听了说,好事。
五举没说话,看着她。素娥说,当年凤行想学厨,她爸嫌她是闺女,要嫁外姓人,不教。不是她执拗,这门香火早就断了。咱们是半路出家的厨子,哪来这么多的讲究。她肯学,你肯教。一门手艺,能传下去总是好的。
五举心里,便笃定了些。自到观塘后,他多时不做大菜了。倒不是技痒,也是怕自己生疏了。若论学厨,他是幸运的。这一行哪有没偷过师的。他没有。在“同钦”,都是做师父的言传身教。而岳父和凤行,因顾念他是粤厨出身,更是循循善诱,从未给过委屈他吃。他自己也想,这“偷师”究竟有无好处。偷来的,一般人学到了师父表面的皮毛,只是形似,内里难得其神。而悟性高的,偷了其表,但因为无人往深里教,便多了自己许多的琢磨与想象。走得好的,倒成就了自己,独树一帜。可把握不好,入了旁门左道。就像武艺,怕要走火入魔。
因为前面的事,五举看出露露的聪慧,但是走偏锋的性情。毕竟没有学厨的根基,人稍嫌浮躁了些。他就暗暗地想了教她的方法。
五举记得荣师父当年训练他,用的那“一慢”“一快”的功夫。便想,教露露,要从“吊糟”起。
说起来,“糟”是本帮菜里的魂。取其醉,得其鲜。这鲜又难以形容,比酒醇厚,比酱清雅,是“酸甜苦辣咸”之外的第六味。但凡将大荤之物糟上一糟。肥腻尽消,入口鲜成甜爽,健脾开胃。人总说本帮“浓油赤酱”,有此一“糟”,便是十足的中和之道。但这“糟”里,学问很大。第一是要陈。食家袁子才说“糟油出太仓,越陈越香”。但如今本港的上海菜,多是买现成的糟汁,在“十八行”看来,是很不上路子的。也只有他
们,还坚持用自己的陈年老糟泥。当年明义举家从上海来港,轻装上阵。唯独手上捧了八年陶坛花雕的黄糟。到了去邵公家里做“糟钵头”,用的还是这糟泥制的糟卤。而“十八行”闻名的当家卤水,多靠的也是它。
这糟卤出得可不容易,全靠一个“吊”字。一斤糟泥,一斤花雕,香叶、八角、花椒、桂花,拌匀了,用绳子吊起来,地上接个大海碗,就这么一点点地滴下来。“吊糟”的当口,一边做“糟油”。讲究要冷锅下凉油,把老糟泥化开。然后开小火,边搅拌边熬。这里头,要的是十足的耐心。因为糟泥里头有水分,熬着熬着,水泡不间断地冒出来。这得熬到最后一个水泡都看不见,关火,滤掉糟泥,滤出糟油,才算是成了。
五举便用这一吊一熬,磨炼露露的心性。手不能停,眼里还哪头都不能耽误。说起来是熬糟,但其实,就是个厨子长年练就的眼力。
露露看起来鲁莽,心是细的。可是到底还是不熟火候的深浅。炼那糟油,到了糟香飘出来,兴头头地看五举,却没来得及关火,生生地出了焦煳味。
她便很沮丧,五举宽容地笑笑,口却没有松,只说四个字,倒掉,重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