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飞机,热浪就像一层湿漉漉的墙,贴在我脸上。廊桥里空调开着,却拦不住香港夏天那种带着盐和汽油味的闷热,汗从脊背往下爬。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海关,到达大厅的灯白得刺眼,人声像潮水一阵阵涌上来。那一刻我忽然很想立刻改签机票回慕尼黑——离开太久,我已经不适应这种湿热和嘈杂。
然而,我往外走,却看见三个有点熟悉的身影:耀祖、他爸妈,偏偏没有姐姐。母亲手里还抱着一大束花,挥得热情洋溢:“阿遥!呢边呢边!”
我心里一凛,我没有把航班号告诉他们,只在电话里对姐姐说过我23号回国。
脑子来不及多转,手已经比脑快——我立刻扯下行李箱把手上那两条蓝黄相间的BusinessClass和SkyPriority标签,又把登机牌塞进背包最内层的拉链袋里,手心立刻出了一层汗。
母亲已经笑盈盈迎上来,花香混着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冲得我有点头晕,“我的乖女都这么大了,越来越靓,又靓又聪明,真系好呀。累唔累呀?坐飞机好辛苦的。爸爸妈妈约了车,先回家休息,晚上去酒楼吃饭,你爸爸订了一台菜,全部都系你钟意的。”
她说着就要来牵我,指尖凉凉的,我侧了半步,躲开了她的拥抱,和她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谢谢,唔使啦。”
耀祖也凑上来,一脸殷勤:“二姐!我帮你拎行李啦。”
他伸手去抓我的箱把,我下意识收回,声音很冷淡:“不用。”
父亲在旁边憨憨地笑,对耀祖说:“阿荣,姐姐已经研究生毕业要读博士啦,你要多向二姐学,将来都读研究生。”
我像被针头轻轻扎了一下,没接母亲的“温柔”,也没理耀祖的“孝顺”,只盯着他们:“你们怎么会来?怎么会知道我几点的航班,你们回去吧,我约了车,去澳门见阿姐。”
母亲眼睛一转,笑容更甜:“阿遥呀,系你姐姐同我们讲的。她本来想带着雅晴一起来接你,但她刚怀孕,坐胎不稳,在医院保胎,我替她先代劳。你在家住多两日啦,下个月阿姐四个月稳定了,你再过去看她,都可以的嘛。”
我“哦”了一声,心里翻了个白眼——看样子,姐姐被当传话筒用了。我拎着行李箱往外走,淡淡地说:“那你们也回去吧,我订了酒店。”
父亲的眉头一下拧起来,不悦地说道:“你钱太多咩?家里又不是没有地方住,你回来都要住酒店?亲戚邻居知啦会怎么讲我?”
母亲忙拉了他一下,对着父亲眨眨眼,使了眼色,又温柔的对我说:“阿遥,你五年没有回家,怎么可以住酒店呢?放心啦,阿荣说,他的大房间让给你,床单被套妈妈都买新嘅,大扫除都做了。以前系我们对不住你,你不要恨爸爸妈妈,好唔好?”
她的眼神看上去真诚得近乎脆弱。我盯着那束花,鼻腔里全是甜到发腻的香气。心里那根绷了很久的弦忽然松了一下,又立刻提回去。
他们来这一出,肯定有目的——这点我清楚得很。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好吧。”声音轻得像一缕气。
从到达大厅门口上车时,热气像一只湿手掌拍在脸上。车里冷气开得很低,车很快驶上窗外海风卷过高架桥,天空亮白得发晕。
我想靠着后座眯一下,耀祖却在我耳朵边叽叽喳喳,聒噪个没完,“二姐,从机场直达口岸好方便,三十几分钟就到。就是香港口岸离市区太远,我还是更喜欢去中环坐轮渡回家。哦对啦,爸妈在九龙租了间房给我,海景,蛮大的,你有时间可以去看下,你都可以去我学校看看。”
我没理会,在心里冷笑——九龙海景、独居、还蛮大,月租起码一万五往上。本科的时候,他们一个月给我两千生活费还嫌多,现在倒舍得。
我偏过脸,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水泥色护栏,鼻腔里是一股熟悉的海咸味和橡胶味,淡淡回他一句:“哦,关我乜事呀。”
父亲语气立刻硬了:“你咩意思?怎么这样同你弟弟讲话?”
母亲赶紧按住他的小臂,圆场道:“阿遥刚刚落机,未休息好,太累啦。”然后笑眯眯地转向司机,“师傅,你知唔知呀?我仔刚刚考上浸会大学哦。”
司机看了我们一眼,从后视镜里挤出职业的笑:“哦,唔错喎,恭喜恭喜。”声音平得像电台播报。
我在心里也笑了声,这到底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也不要一口一个“考上”说得天花乱坠,就他那个成绩,珠理工都考不上,香港的大学可不等于香港大学。
母亲却似乎没注意到司机的不耐烦,越说越起劲:“还有我女,我女最乖啦,喺德国慕尼黑大学满分研究生毕业,还考上了博士,快要读博士啦,也在慕尼黑大学。”
司机这回的恭维来得更自然一点,还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笑道:“咁犀利啊?我都听人讲过,德国的大学好难毕业,读五六年都未必能毕业。你女满分毕业还读博士,状元娘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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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还在笑着搭话,话里话外都暗示着我能有今天的成绩都是他们的功劳。
我靠回座椅,嘴角抿起一点点笑——这同你们有什么关系?
窗外阳光把海面照得发白,浪花一层层拍在消波块上。车里空调冷风正对着我,有点冷,我不禁打了个喷嚏,所有人应该都听到了,司机也调高了空调温度,但是没有人开口,让耀祖把他的身上盖着的母亲的披肩给我。
后脑勺抵着靠垫,眼睛慢慢阖上,我已经明白了一切。他们为什么会提前知道我航班?姐姐说保胎——我信。但她把我的行程告诉他们,肯定不是她一个人的主意。他们现在这副“欢迎回家”的姿态,不过是把棋子摆好,等我自己走进去。
耀祖还在兴致勃勃地数他新房的好处,父亲偶尔接一句,母亲时不时“哎哟你小声点啦,阿遥要休息”的嗔笑。我在一片热闹的对白里陷落下去,像从温水里退回冰箱。
我忽然想到在慕尼黑的那晚,和林蔚然开玩笑:“等他们真的在我面前低三下四,开口让我资助那个扑街仔的时候,我就摊摊手讲句‘咁点啊?我都冇钱。’”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一点后悔,就为了这一时的畅快,有必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