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允安静了一会儿,任她打量。但她的目光中思索的意味太重,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惊喜或雀跃激动,这让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节奏的齐允感到一种意料之外的不妙。
他忍了一会儿,没忍太久,问她:“你在考虑?考虑什么?”
“啊……是。”宁瑶夕回过神来,答了他一句,顿了几秒,说,“我在想你行不行。”
齐允:“……”
齐允稍稍眯起眼,语气平静地问:“我注意到在提起程临和黎骁时,你都没有着重考虑这一点。所以你觉得我不行的理由是?”
宁瑶夕眨了眨眼,看着他,眼神清澈。
“他们和你是不一样的。”她认真地说,“我和他们一起上节目,大家都知道这是假的,是荧屏CP在营业,不会有人当真,随便磕磕糖,知道我们交情不错就足够了。可是你不同,你是我官宣过的男朋友,大家都以为我们情比金坚,爱得很深,但镜头前是很容易戳破秘密的,很可能会暴露我们并没有在谈恋爱这件事。”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神微黯,朝他弯了弯唇角。
“我有点担心,那些想看我们幸福地在一起的我的粉丝,会看到一些我们没法伪装的细节。”她坦然地说,稍稍垂眸,声音放低,“我……不想这样。”
那会让她的粉丝们担心,也会让她很难堪。她怕自己的一腔爱意在镜头前完全遮挡不住,所有人都看出她的一厢情愿,也看出齐允对她的无动于衷。
那样会不会对她有点太残忍了。宁瑶夕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又接着刚才的思绪,想起齐允看着她在剧组里拍吻戏这件事。
这部剧里吻戏一共有四条,原本的第一条应该是在水中,顾惊风误以为她不会水,见她被打落入水,情急之下一并跳下水给她渡气。
但因为她当时左胳膊当时包得像个粽子一样,还要吊在胳膊上固定,场面实在是很难拍出湿身美感,这么重要的近景戏又不好用替身,所以这场吻戏临时调换了一下,变成了唯一的一次文戏。
两个人在历经尘事浮生种种,见识过江湖至暗,被理想背叛过,被现实打击过,俱都发现对方其实并不像是自己初初以为的那样简单。到如今,一个是谋逆反贼的亲子,因试图阻挠父亲的谋反大业而被失望放弃,沦为阶下囚,一个因为随师门顺应睿王的谋反而被奉为座上宾,这一次相见,一个狼狈落魄,一个光鲜依旧,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一坐一站,相顾无言。
顾惊风的双手被锁链拷在两边,额发凌乱地落在脸上,带着一种受过折磨的萎靡和消沉,眼神黯淡。
折磨他的不光是来自父亲的冷酷对待,更是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之所以贵为王孙贵胄,依然能够任性地按照自己的想法逍遥江湖,并不是因为他的父王足够开明,足够超然,足够爱他,而是因为他并不是睿王唯一的孩子——他甚至有不止一个兄弟姐妹,被他父亲藏在暗处悉心教导,将他这个最不安分的推出来站在他人目光之中,承受考验与洗礼。
或许他其实并不应该怪父亲,毕竟他也享受过相应的荣光。别人在用仰慕的语气提起他睿王世子的身份时,他就当真没有过骄傲与虚荣吗?
有过的,当然有过。昨日的因,今日的果,或许合该如此,他并不该有怨言。
只是他曾经以为自己自由而洒脱,付出全部赤诚和真心,轰轰烈烈爱过的人,已经物是人非,境遇天翻地覆。
如今她光鲜依旧,而他落魄至此,那些曾经的并肩同行与默契暧昧,建立在虚假之上的浮皮潦草心动,都还能做得数吗?
顾惊风苦笑一声,抬起头来看她,凌乱的鬓发挡落在脸上。谢听音抬起手,执过染血长剑的手依然莹白柔软,十指若削葱根,轻轻抚上他的脸,将凌乱的碎发抚落至两边。
连日的狼狈让顾惊风面色憔悴,下巴上冒出凌乱的青色,眼神也不如往日灼然明亮,透着种心灰意冷的倾颓。和她印象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侠客完全不一样了,谢听音凝视他许久,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故人熟悉的影子。但她似乎找得并不太成功,垂眸看着他时,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困惑。
“值得吗?”她平静地问,声音泠泠如泉,“他是你父亲,想要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了,何必非要反抗他,惹得他迁怒于你。”
顾惊风注视着她,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怅然,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我知他不可能成功。”他道,“战乱是万民之苦,百姓生灵涂炭,发起战争的人从不无辜,每一个恶念都是天下的不幸。谢姑娘,你在归墟那样的世外桃源里待了太久,个中复杂残忍,你不会懂。”
面前这个人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她了。从初见的萍水相逢知晓她的名字之后,再次相见时他便能笑着招手,亲近自然地叫她听音姑娘,后来更是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仗着比她生辰小上两月,千方百计地拉关系套近乎,便像是从不知道正常应该怎么称呼一个偶然邂逅的江湖儿女一般。
原来他其实也是知道的。谢听音眼睫轻颤,很快平静下来,摇了摇头。
“你说我不懂,可我却是知晓,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论是江湖还是天下,到如今都已经动荡太久,合该有一个雄才伟略的霸主站出来,成就壮阔基业。既然所有人都在争这个天下共主的位置,你为什么始终觉得不可能是你父亲?”
顾惊风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因为他是我父亲。”他说,“我了解他,知道他空有野心,却无经天纬地治世之才,亦无惊才绝艳辅政良臣。他心里满腔装着的都是自己的利益,为此不惜出卖放弃任何人,无论是我这个世子,那些个被他藏起来的孩子,亦或是这天下间有可能成为他子民的其他人。谢姑娘,纵使他承诺他日登临大宝,保归墟派光辉百年,这一切就当真是你想要的吗?你那些曾经和我说过的,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愿望,都只是一场谎言,说来骗我的吗?”
谢听音短暂的沉默,垂眸凝视着他,良久,摇了摇头。
“这确然是我的愿望,却也是我并不奢求能够见证的理想。”她说,“若现实不尽如人意,为师门奉献终生,又有什么错呢?”
顾惊风看着她,弯起唇角,淡淡地笑了笑。
“没有错。”他说,“该死的只有我这个异想天开的傻子而已。谢姑娘,能拜托你一件事吗?看在我们毕竟相识一场的份上。”
谢听音轻轻颔首:“你说。”
“我的那些个兄弟,如今有了得见天日的机会,是不会容许我这个天下皆知的世子还活着的。”顾惊风说,带着一种半是嘲讽,半是满不在乎的笑意,平淡而洒脱地说,“左右逃不过,死在他们手上也未免显得我太落魄,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取我性命,白白糟蹋我一世英名。既然如此,倒不如由谢姑娘来提前动手,送我一个了断,死在你的手里,对我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结果。”
谢听音忽地愣住,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顾惊风凝视着她,将此时的每一刻都当做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汇聚毕生的力气去深深望着她,眼神忽明忽暗,情绪万千,复杂难言,最后到底归为一个释然的解脱,眼神平和。
但她只这么怔怔地看着他,始终没有反应。顾惊风又看了她一会儿,轻轻眨了下眼,原本已经宛如一潭死水的眼睛里,忽地再次溅落起一点被风吹皱的微澜。
“姐姐。”他慢慢地说,声音极轻极低,但谢听音还是听见了,她有这样一双澄净的眼睛,一颗剔透的心,似乎总能辨清这世上一切最细微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