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围飘忽不定的光影里,一个颀长的身影渐渐进入了她的视线。待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她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
外着一件云龙海水纹披风的人不疾不徐地来到牢房外,借着旁边的火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一站定,一旁便有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要亲自拿钥匙打开牢门。他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退回去。
绿绮跪坐在稀疏的稻草上,仰视着面前的人。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他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端量着她,久不出声。
她心里实在熬不下去,稳了稳心神,强自镇定地道:“陛下不是拖沓之人,处置一个小小的奴婢无需费那么多思量。”
她想尽快知道他的打算,这么一直悬而未决更折磨人。
“朕只是在想,什么才是最适合你的,”祐樘轻轻一笑,“你这话是在激朕么?你想死个痛快是么?你应当能猜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畏惧的,于是索性放开胆子去说。她冷笑一声道:“陛下想如何?把这里的刑具都过一遍?随便找人糟蹋了奴婢?或者这些还不解气的话,难道陛下想效法吕后,把奴婢做成人彘?”
“你倒是想得齐全。若是你能挺住的话,其实不用挑,这些可以都来一遍的,”他见她方才还算镇定的脸上霎时一白,不禁笑道,“你放心,朕不会那么做的,你全都猜错了。你为了跻身后宫为了挑拨离间如此不择手段,朕怎能用那些俗法子处置你。”
“陛下是否气恼于奴婢冒犯了陛下?”
祐樘笑道:“朕懒得和你多言,你自己琢磨去吧。”
绿绮见他转身跟一旁恭立着的锦衣卫指挥使低声耳语了几句,而后那指挥使目露讶异,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绿绮不禁浑身发寒,拳头紧紧地攥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
祐樘又交代了牟斌几句,瞥了全神戒备的绿绮一眼,不做任何停留,转身离去。
牟斌目送着自家主子,心里感叹主上的心思真是难捉摸。他可是一早就将一应刑具都准备好了,没想到都没派上用场。虽然他不太理解主上为何要那么吩咐,但他相信主上既然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他照做就是。
眼下已经是腊月了,临近年关,然而似乎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让人省心。近日由于彗星频出,令得朝中的大臣们躁动不安,祐樘自那日起便开始斋沐。
漪乔不禁感慨古人果然看重天象。做个好皇帝也真是不容易,日理万机不说,来个彗星居然也要清心自省。这下好了,被晾在一边的人变成她了。
那日从清宁宫回来,她本来想跟他表达一下她可以随他回乾清宫的,但最后还是没开得了口,乖乖地回了坤宁宫。可是窝在坤宁宫冷冷清清地扒了两顿饭之后,她就有些呆不下去了。
她回想了一下,她好像也没对他怎么样,就是把他晾了两三天不闻不问而已……他眼下这样,真的不是故意回敬给她么?
她腹诽他小心眼,但想想好像是她冤枉他在先,于是又没了底气。那日用完晚膳后,她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决定跑到乾清宫找他。然而批彼时已经亥时了,她打听到他还在批奏章,便没去打扰他,而是选择去寝宫堵他。
她这一路顺通无阻,如入无人之境,哪个宫人内监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他的每处寝殿她都可以随意进出,没一个人敢拦着。不过,这是常态,她并未多在意。
所谓狡兔三窟,他可不止三个窟。她选了他常驻的一个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坐下来就开始等。
然而可能是那茶太淡了没什么作用,她还没等来他的人,自己就先困了。后来不知怎的,她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早晨了。她睁眼一看,发现自己不是趴在桌子上,而是正姿势惬意地抱着蓬松柔软的被子,安安稳稳地躺在温暖的炕床上……
她不梦游,所以这肯定是他做的。
她好像默默在他面前丢了把脸。
漪乔蒙着头窝在被子里哭笑不得了半天,被自己囧得无以复加。
漪乔回到坤宁宫后便决定静观其变。既然他说要斋沐,那她就等他斋沐浴完好了,到时看他还怎么说。
他从南郊回来的第三日便敕谕文武群臣,大意是他已斋沐告天省己修德,以期消除异变,并希望食君之禄的群臣能同休戚、内自省。漪乔见他如此,以为他这是打算“还俗”了,但是没想到他还是老样子。漪乔又等了他一天还是不见动静,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再去找他,看看他在做什么。
然而她走到他书房门口刚要进去,就看到沈琼莲从里面走了出来。沈琼莲看到她后微微一愣,继而很快反应过来向她行了礼。漪乔礼节性地微笑颔首,随即推门便走了进去。
她进去之后才想起她好像应该叩一下门的。她正这么想着,就听到一管清润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乔儿居然连门都不敲就径直进来了,这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呢,还是太过迫切地想见到我?”
漪乔一时语塞,转头斜了他一眼。
“臣妾方才突然发现一件事,”漪乔笑吟吟地走到他身旁,“不晓得陛下发现没有。”
“洗耳恭听。”
“陛下好像总是和名字里带‘莲’的牵连不清,比如什么沈琼莲啊,郑金莲啊,”漪乔说到绿绮这个名字就不由想起了某本明代四大奇书,她顿了一下,笑看着他,“于是臣妾琢磨着,陛下是否对‘莲’情有独钟。”
“若是呢?”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臣妾干脆改名叫张莲莲好了,”漪乔脸上的笑容越加灿烂,“她们都只有一个‘莲’,我有两个呢。”
祐樘侧了侧头看她一眼,强绷着脸端起了御案上的一盏茶。
“然后陛下以后就管我叫莲儿好了。至于我嘛……陛下是想让我叫你三爷还是大爷?”
祐樘放下茶盏,淡定地拭了拭嘴角:“为何一定要这么叫,明明有那么多正经称呼——乔儿找我何事?”
“都三日了,我是来问问陛下斋沐结束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