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女士那一代女性摄影家没能和女性主义建立联系,因为外部的男性视角将她们一并归纳为“女孩摄影家”,于是她们不得不说“我不是”。许多女性艺术家拒绝参加“女性与艺术”展,只要了解这段历史,便不难想象这群骄傲的创作者有多么不愿意被简单粗暴地归入“女人”的范畴。而“女人”是男性凝视下的“那个低劣(二流)群体”的代名词,这意味着女性自身也将这种布满厌女情结的男性凝视内化了。
对女性“分而治之”是厌女症古往今来的老一套。最近刚辞职的森喜朗的言论便是最新鲜的例子,极具代表性。他说:“(我们的女性理事)很拎得清。”反讽这句话的话题标签#拎不清的女人#在社交平台迅速传播,令人颇感痛快。“拎得清”正是分而治之的关键词,拎得清的女人甘受侮蔑,拎不清的女人则会遭到制裁。无论被归入哪边,都是厌女症的结果。我在广大女性的发言中看到,有人说自己已经习惯拎得清。可是要知道,女性说出这样的话时必然伴随着疼痛。无论女性是否按男人的规则行事,都会受到伤害。但令人欣慰的是,不管拎得清还是拎不清,“我都是女人”——这一集体自称终于登场,声明差异的“我不是”被取而代之。
我不认为那些拒绝成为受害者、坚称“我不会受伤”的女性可以挣脱这种陷阱。话说你在信里提到了河合隼雄先生,这位大叔在很久以前对援交少女说“做这种事有害灵魂”。你还记得他发表这番言论时的情形吗?《制服少女的选择》的作者宫台真司反驳称援交“不会让灵魂受到损害”。我却觉得这两位半斤八两,男人应该停止为受害者发言,发动代理人战争。也许宫台先生在田野调查时听到有女孩说:“我的灵魂不会受到伤害。”但是如你所知,信息提供者会下意识地对采访者潜在的期望做出反应。而且我们都知道,社会学领域的“动机词汇”有一种倾向,那就是人会选择更容易被对方理解和接受的词汇。听到你这个曾经的原味少女说,你对河合先生所谓的“有害灵魂”有些感触,我便想:“哦,也许是吧。”希望有朝一日,这些当事人能够找到适当的语言表达她们的经历和情绪。当然,每一种经历和情绪都不会只有一种色彩,而是五颜六色的复杂混合物,包含了骄傲、自尊、惭愧和后悔。
不过话说回来。正如你所说,女权领域的站队问题着实教人头疼。一说“卖娼这行当还挺有意思”,就会被立刻认定为支持性行业。说“对出卖性抱有厌恶感”,就会马上被划入敌人的范畴。要知道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我对××抱有厌恶感,所以才觉得它有意思”也是完全可能的。在关于表达自由的争论中,我属于女性主义者中鲜有的“反(法律)限制派”,因而被打成反女性主义者,AV行业的人也向我发难,而男性的“表达自由派”又误以为我是自己人。这种现象不仅限于女性主义的世界。追求“正确”的人往往不能容忍其他半点“不正确”的事物。人类的历史充斥着异端审判与猎巫。
但我一直认为,女性主义可以不受这些问题的困扰。因为女性主义是一个自我申报的概念。自称女性主义者的人就是女性主义者,女性主义不存在正确和错误之分。女性主义是一种没有政党中央、没有教堂和牧师,也没有中心的运动,所以没有异端审判,也没有除名。女性主义也不是什么智能的机器,只要把问题塞进去,它就会把答案吐出来……我一直都这么想。正因为如此,女性主义长久以来都是论战不止、热火朝天的言论竞技场,今后也不会变。可局外人还是不停地让我们站队,问“你是女权还是反女权”。多荒唐啊。干脆撂下一句话,“我就是我”,随他们去吧。
因此,无论他们说我搞歧视、反日还是别的什么,都没人可以阻止我自称女性主义者,我也不打算摘下这个头衔。毕竟我从那些自称女性主义者的女性的话语中学到了太多太多。我发表的言论大多是借鉴来的,几乎没有原创。再说了,“女性主义”和“社会性别”在日语里也都是用片假名写的外来语。很遗憾,它们都不是日本女性的发明创造。
“社会性别”(gender)这一概念衍生自法语的genre(类型、种类、性类型)。它起初是一个语法术语,与法语名词分阴阳的特征有关,跟英语没有关系。某次国际研讨会上发生了一件令我终生难忘的事情,一名面相尖酸刻薄的法国女性主义者对英语圈出身的世界级性别史学家琼·斯科特如此说道:
“英语里原本都没有社会性别这个概念。它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在场的后殖民女性主义者佳亚特里·斯皮瓦克立即回应:
“管它是谁创造的,把能用的都用上就是了。”
斯皮瓦克是出身于前殖民地的知识分子,作为一名活跃在英语圈的学者,她没有放弃印度国籍。她接受的教育几乎都来自英语圈的知识,但她反过来利用这一点,表示要“举起敌人的武器对付敌人”,如此果断的反应惊得我一时喘不上气来。斯皮瓦克是女性主义者,斯科特是女性主义者,那位提出刁钻问题的法国女士也是女性主义者。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我见证了许多这般惊心动魄的时刻,也在这样的竞技场上得到了历练。“多亏有她们,才能有今天的我”——这个念头就是我坚决不摘女性主义头衔的理由。
有个说法叫“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哪怕你是个小矮人,只要站上巨人的肩头,视野便能宽阔许多。后来者永远都有站上前人肩膀的特权。岂有不用之理?不用就太浪费了……发出如此感慨的我也正是在挑战前人的同时形成自我,并终于意识到自己也正被逐渐嵌入历史。
2021年2月25日
上野千鹤子
①真行结子,《我老公有发育障碍?卡桑德拉型妻子如何抓住真正的幸福》,SUBARU舍,2020年。
②船户优里,《致结爱 目黑区虐童致死案 母亲的狱中手记》,小学馆,2020年。
③霜山德尔,《霜山德尔著作集》(共七册),学树书院,1999—2001年。第六册《多愁多恨亦悠悠》的解读为上野所作。
④上野千鹤子,《摄影史的herstory》,《新潮》杂志2020年7月号。对谈《连带(movement)很有趣》刊登于2021年4月号。
⑤上野千鹤子、雨宫处凛,《世代之痛:团块二代问团块一代》,中公新书LaClef,2017年。
⑥研讨会视频见WAN官网:https:wan。or。jparticleshow9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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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0年7月,警方在大阪某公寓发现三岁女童和一岁男童的尸体,家中没有大人和食物。随后,两个孩子的母亲(风俗业工作者)被捕,被判蓄意杀人罪。
[2]卡桑德拉被阿波罗赐予预言能力,但因抗拒阿波罗而被诅咒预言无人相信。女性主义理论借助这一神话形象,说明女性的声音不受重视。卡桑德拉综合征的重要特点便是,当事人的痛苦经历不被人相信。
[3]日本江户时代的俗语,指男人在外要面对多重挑战和压力。
[4]在阿富汗开展人道主义援助长达三十年的医生,2019年因枪击身亡。
[5]女孩摄影(girlyphoto),日记性质的生活快照美学,与男性镜头下的女性不同,这种摄影充斥着女性摄影师的个人语言和私人体验。
[6]“水户黄门”是江户时代水户藩藩主德川光圀的别称,在民间传说中,他经常外出搜集民间故事,路见不平挺身而出。在改编的古装剧中,他的随从每次都会亮出绘有家纹的印笼,作恶之徒见了立马跪地求饶。
[7]1999年,日本颁布《男女共同参与社会基本法》后,出现了大批反对者,他们认为促进性别平等的措施破坏了传统与家庭。
[8]《男女共同参与社会基本法》声称要建立一个“男女共同参与的社会”。女性主义者认为这一用词刻意模糊了男女不平等的事实,实质是号召女性既要育儿又要工作,变相恶化了女性的生存境况。
[9]全日制市民指儿童、主妇、老人、自由职业者等白天黑夜都在当地的居民;定时制市民则指需离开住宅去工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