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嗐了一声,道:“与鬼斗,赢了固然好,斗败,不过同它一样!有什么好怕?更何况我等居住在这佛门清净地,那等闲的鬼怪妖魔,怎敢进得庙来在佛祖面前撒野!”
众人起先说这女鬼,心里多少也是有些惧意的,但听书生这样朗声正气,顿时也壮起了胆子。一时煮了饭吃毕,王老三趁着大日头下山回城去了不提。
却说这秀才,姓陈名隐,字子初,也算本地人士。托赖着大佛寺的老和尚是他同村,手里又有些银钱布施,才躲进这佛门清净地来读书。
他家离桃花山不远,就在城东三十里的古湖村。还有间祖屋,两进小院,只他孤家寡人一个,原也算得上清净。只奈何要自己煮饭洗衣,又时常有邻舍光顾絮叨。原本为生计发愁时,倒可以写些春联字画卖与乡邻,后来手里有了银子,便不屑为这些营生了,干脆上得山来同和尚们同吃同住,每日只顾专心读书,倒少了许多家务烦恼。
是日夜深,和尚们早已作毕了晚课,大殿内只剩几处憧憧烛影,袅袅香烟,陈隐却在自己的西厢房内翻来覆去。
这秀才素来心性豁达,倒没将乡里那些鬼怪妖魔的传说放在心上。只是他生得魁伟壮大,日常在家时只要吃肉,手里没银子时,还要时不时去村口王猎户家涎皮赖脸地打场秋风,骗回一只半只山鸡野兔来吃。
如今手头宽裕了,他却因为住在庙里的缘故,顿顿只有青菜萝卜小米粥,已两三个月没闻到荤腥的味道了。
夜里早早熄了灯,陈隐正躺在那僧舍的木床上昏昏欲睡,忽一抬眼,瞥见窗户缝儿里正一股一股地渗进浓雾来,竟将个原本敞亮开阔的西厢房压得黑暗沉沉,仿佛所有物什都被块黑布裹住了一般。
想起白日里大家正纷纷传说有女鬼吃人,他不由得心中警觉,连忙爬将起来,拎了根门闩儿倚墙立了。
话说这陈隐虽是个秀才,却生得身长八尺,膂力过人。他自小在乡间长大,屋宅附近常有些个豺狼虎豹出没,故除读书外,也和村中猎户学些拳脚把式。
最难得,他有个异于常人之处:三四岁起,他时常觉得丹田处隐隐发热,似是有股自己不可驾驭的真气要打身体内喷薄而出。而今大了,虽未延名师教习,功夫仍是三脚猫,却向来胆大勇猛,倒并不把凶禽猛兽寻常盗匪放在心上。
此番他心中也只是好奇,要看看这深更半夜的,外头到底是何妖物作祟。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耳廓中“咣当”一声响,西厢的门仿佛被狂风抡过,骤然打开,拍到墙上又弹回去,大开大阖之间,只见一条如成年男子胳膊粗细的黑色巨蟒猛地窜进来,直朝陈隐面门扑来。
陈隐大吃了一惊,连忙劈手将木棍横过来迎面格挡。不想那蟒却快,眼见得就要被棍击中,只低头一蹿,自他身侧地上倏忽溜过,待陈隐要再打第二下时,蛇早已游在一丈开外了。
前方是一道门,那黑色长虫也不理秀才,兀自摇头摆尾游弋着冲那里去了。陈隐依稀记得这一间乃是仿佛自己年幼时祖父所居的屋子,连忙镇定心神,持着棍子追上前去。却不妨那黑蛇极快地从口中喷出一团黑雾,弥住了前方的光景,里间屋内顿时传出了祖父吭吭的咳嗽声,还夹杂着他父亲的呼救和他母亲一句短促的“我喘不上气来了”。
陈隐心中大痛,很想断喝一声“妖物住口!”然而口舌手脚好像一时都被什么东西绑住了一般,浑身动弹不得。他急得猛一蹬脚,却发现自己仍是躺在僧舍的木板床上,身上冰凉一片,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而方才所见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
陈隐听见自己心若擂鼓,砰砰直跳,连忙从床上坐起来。
他自十五岁爹娘过世后,便是个形影相吊的孤儿,这些年甚至都不曾有一个过世的亲人入梦来。然而今夜难得,方才虽未谋其面却已闻其声,连一向最疼爱他的爷爷也在梦里出现了,怎叫他能按捺住激动?只是激动得过了,梦中气血翻涌,那股向来不受控制的力道在他体内荡来撞去,竟大有撑破胸腹之势,此刻只觉得丹田隐隐发痛。
他静坐在僧床上,又慢慢地匀了半日气,方才缓过来。看看窗外弯月已过中天,鼻尖儿上蓦地竟萦绕上一股肉香味。他原以为是自己太久没吃肉,日思夜想,出现了幻觉。但辗转了几辗转,那香气重重叠叠袅袅绕绕一股儿一股儿地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叫他不由得不信。
陈隐只得一骨碌又站起来,真是见鬼!莫不是白天听和尚与那乡民谈论女鬼嘎吱嘎吱生吃活人,引逗他犯了馋虫?
为避免自己一念成魔,秀才连忙在心里默念了十来遍阿弥陀佛,然而鼻尖那股肉香却愈加真切浓烈了。他实在忍不得,只能披衣出来,在那佛堂上沿着墙根儿来回走动,又使劲嗅,确定这味道是从西窗外飘进来的无疑的。
兔肉!已烤得有些老了,还加了佐料!
秀才心里暗笑,莫不是哪个小和尚白天抓住个兔子,半夜瞒着老和尚自己烤来吃?这倒也没什么奇怪,毕竟这寺里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都是家里养活不了送上山来的,本就是些庄户里的淘气孩子,在家时偷鸡摸狗捉鱼打鸟,什么事没做过?
陈隐生性好诙谐,决定偷摸着溜到屋外去看个究竟,顺便向那偷荤的小和尚要个封口费,分一半兔肉来吃。反正那么久没吃肉,他也早就馋了。
他趿着鞋走到庙门口,冷不防却被一股小阴风迎面一扑,浑身打了个哆嗦。深山古庙里没有谯楼更鼓,秀才抬头瞧着那一弯升至中天的上弦月,约摸是已过三更了。他这才想起白日里人们说起这山中有吃人的女鬼,又寻思着方才那极真切的梦境,心里不由得也升起一层寒意。
然而那肉香实在诱人。
秀才思忖了片刻,心里又暗笑:那女鬼吃人都是生啃,断无这种半夜用烤野兔当诱饵把自己骗到庙外去的道理。若有这闲工夫,还不如直接吃兔肉!难道他一个硬邦邦的大男人,还能比嫩嫩的烤兔肉好吃?
思及此,他又壮了壮胆子,循着那香味走去。
正对着他那西厢房的窗外,乃是两株腊梅树。山上地气冷,虽已过了正月,两株花却还在盛开期,可现在那凛冽高冷的花香却混杂在那一股子肥腻腻的肉香和柴火气里。
腊梅树边已生起一堆火来,一个少年正蹲在腊梅树下的青石上,手里握着个签子正捅那堆火。
“哎!焦了焦了!再烤下去就不能吃了!”秀才也顾不得少年是谁,满心只牵挂穿在架子上的那只兔子,见他还在加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野兔从架子上直拎起来。
少年先是冷不防被他唬了一跳,旋即“嗷”一声从石头上蹦起来嚷道:“大胆!你敢抢我兔子!”魔。蝎小说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