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经有些亮了,晨曦是一脉泛着珠光的鸽子紫,像迷雾一样。
陆臻下床拉好窗帘,陪夏明朗静静地躺着,耳边的呼吸轻而浅淡,却怎么都睡不深沉。朦胧中困意袭来,一个翻身就会醒,好像在梦中跌下悬崖,惊出一身的冷汗。睁开眼睛看看果然已经斜在床边,离开夏明朗倒是十丈远,再翻三个身也压不到他。陆臻忽然想起之前他受伤那一阵,夏明朗总是趴在他床边睡。当时没往深处想,以为只是公众场合不敢过于亲密,可现在想起来却恍然大悟。以他那会儿炸得酥透的骨头架子,恐怕借夏明朗十个胆子也不敢睡在自己身边。
白水与他的团队为夏明朗准备了多套戒毒方案,但夏明朗固执地选择了最凶险的那一种——硬熬,也就是传说中的冷火鸡法。
强制断药是最古老,却也是最有效的戒毒方法,只是非常痛苦也非常危险。早年,常常有因为戒鸦片戒死的,而海洛因的戒断反应比鸦片更厉害百倍。二战时,FBI甚至用这种方法来对付那些训练有素的德国特工,据说从没有人可以凭个人意志挺过这种痛苦。
白水劝夏明朗再想想,用那种一贯而之的,专业而又漠然的神气,口吻都是商量性的,毫无偏向性:你要不要如此,你要不要那般……
夏明朗只是固执得近乎于挑衅地看着白水,他的态度很明确:要么好,要么死,不留后患。
陆臻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没有人问他的意见,他只能缄默。有些东西就像沙滩,它一直存在,你却无法看清,直到海浪退去后才会显出本色。陆臻在刹那间认清这一点:在某些事情上,夏明朗不需要跟他商量。
他看见夏明朗眼底的刀光,那是面对强敌的眼神,带着杀伐透血的霸气。
于是,在这样凛冽的眼神中,陆臻减减明白,原来夏明朗从不曾向他坦白真正的脆弱与伤痛。是的,他曾经痛哭,曾经气息奄奄,曾经看起来无比柔弱过……但那也没什么,他只是受了点伤,他还远未到崩溃。在他强悍的肉体里隐藏着更强大的灵魂,那个灵魂屹立不倒,将一切握在掌心。
商讨完毕,白水礼貌地告辞,陆臻犹豫了一下,决定追出去道歉。夏明朗的眼神不是那么好吃的,平白无故让人瞪这么一通,陆臻还真是挺可怜他的。
“您别跟他计较。”陆臻追到楼梯口。
“没关系。”白水抬头微笑,慢慢走回来,“他只是太要强,太想要证明自己。”
陆臻有些诧异,萍水相逢而已,就能对一个人了解到这种程度,实在不容易,他搓了搓手指,无奈笑道:“是啊,但,那又有什么办法?”
那可是夏明朗啊!
陆臻蓦然回想起夏明朗伤重还在昏迷的时候,那时自己就睡在离他一米远的另一张床上。偶尔在噩梦中惊醒,便会不自觉地翻身看过去,夏明朗凝固的侧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于是瞬间就能平静下来,心思无比安宁。那种单纯的信任来得毫无理由,仿佛只要他还能呼吸,他就是夏明朗;在他吐尽最后一口血之前,他都能保护你;安全感就像一张网,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张开。
那就是夏明朗,他是太多人的依靠与信仰。
陆臻听到白水向他示意,一行人推着一张病床从他们身后走来。陆臻侧身避让,视线下意识地落到病床上,瞬间惊呆了。
陆臻曾经在非洲大陆上见过被烈日晒干的动物残尸,但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这具濒死的躯体甚至比那还要干枯破败。他的面容失去了人种的特征,乍一眼看过去,你甚至分不清他是亚洲人还是欧洲人,皱缩的皮肤包裹着颅骨,凝固成一张毫无特征的人类的脸。
陆臻死死盯着他,盯着那双空洞灰暗的眼珠子,他凭空听到了风的尖啸,那是夜风卷过空洞墓穴时的啸声。他浑然没有发觉自己此刻有多么失态,直到白水伸手挡住他的视线。
“唔?”陆臻如梦初醒。
“十五年期的海洛因成瘾者。”白水往前一步,彻底拦住陆臻的视线。
“真可怕。”陆臻感觉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顶。
“还好吧,有些药物是没有十五年成瘾者的。”白水温和地解释着。
陆臻有时候不喜欢白水这种“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态度。可回头想想,又觉得这样很好,也很合理,职业习惯而已,见得多了,自然就不惊,他们这些军人也一样。寻常人身上破个口子,断根骨头,已经是天大的事,可是在战场上,这算什么?陆臻心想,你全心全意爱着护着,连一根头发丝伤了都要心疼的宝贝,也终究只是你自己的宝贝。
强制戒毒不可能马上开始,否则以夏明朗此刻的身体素质分分钟就能要他的命。不过,夏明朗毕竟底子好,身体恢复得很快,全身上下所有的伤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着。
白水严格地控制了药物剂量,使用美沙酮代换一部分海洛因注射,用量控制在不发生明显戒断反应的边缘。夏明朗受病痛折磨,又一直处在毒瘾将发未发的边缘,精神状态变得非常不稳定,脾气暴躁蛮横,喜怒无常。陆臻被他指使得团团转,近不得远不得,杵在床边嫌碍眼,离得远了又不让,永远不合心意,动辄得咎。他对陆臻都没个好脸,对别人就更别提了,病房里永远风声鹤唳,像一个随时都会发生大爆炸的战场。
这种日子当然不好过,可陆臻却发现自己并不会真的被激怒,似乎在夏明朗面前他从不关注自己。即使偶尔跟夏明朗对峙一番,甚至吵一架,也只是理智告诉他应该这么做,总是有那么点为他好的意思:嘿,哥们,你脾气闹得太过了,医生要不高兴了。
但那并不是真的伤心,也不是真正的愁苦。
陆臻总觉得他是可以接受任何模样的夏明朗的,就像是存在着一个魔法,让他永远无法停止对他的爱。即使有一天夏明朗跌破底线祸国殃民,他可以杀了他为民除害,也仍然会爱他。
于是,在这样强大的情感面前,夏明朗的无理取闹被轻易地宽容了。
夏明朗的确要强,呼吸器撤下还不到三天,他就强烈要求开始恢复工作,独自申请了一条加密卫星频道口述记录整个刺杀与被俘的经历。这些资料通过卫星打包加密发送回基地,统一保存在麒麟的服务器上。方便相关人员调取查看,当然……那得是一些拥有超常规权限的相关人员。
陆臻与他在这项事务上分属不同的保密级数,夏明朗不肯通融,陆臻也就无权旁听,每次都灰溜溜地被赶跑,四处游荡。
岛上是典型的加勒比海气候,空气湿润,热得通透爽快,万物都像疯了一样在生长,植物张开艳绿肥厚的叶子,花朵斑斓夺目。大约是因为这样活着太不费脑子,岛上无论花鸟虫鱼还是人类,都显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眉宇间一脉单纯,智商直线下降。
花园里有人组队在打沙摊排球,穿着比基尼的小护士们身材傲人,蜜色的肌肤上沾满了雪白的沙,场边人拍手叫好。陆臻在这一片喧闹中敏锐地听到风声,是利拳出击时那种尖啸,他四下查看,发现海默正在一棵树下打沙包,白水站在树冠的阴影里看着,神色温柔而安详。
这是一幅很神奇的画面,最尖锐有力的女人与最温润如玉的男人。
白水注意到陆臻走近,微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