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十月初九,晏淮清收到了一封从玉龙关送来的加急快讯。
信中的字迹端正,是他派去调查当年事情真相的密探发回的。
接到手中的时,他隐隐生出了一个想法:这封信可能比以往任何一封都要重要,由是看得很郑重,一字一句的,边看心中还边在默念着。
信的最前面,密探简单地解释了一番消息源自于何——当年在玉龙关苦战中,侥幸活下的大晏士兵,还有几个良知尚存的南夷老人。
“南夷入关……晏悯卖城求荣……以一城换取安宁……南夷皆将大晏百姓称之为人畜,囚于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年大雪、来年大旱,粮食颗粒无收……饥荒……关中百姓饿死无数……瘟疫……啃树皮……易子而食……曝尸于城墙上……”
念到后面,他已是力竭,再撑不起气力继续念下去了。人间惨剧仿佛随着入眼的字词一起,复现在他的脑中。
信中还有言,李浔父亲被斩首后,头颅吊在城墙上示众。
如此,不免让他想到了被锁在暗室中十多年的母后,腐化成一具白骨,却还在供晏悯泄愤。
克制着波涛汹涌的情绪读完,他狠狠地往外吐出了一口气,才发现指尖连带着指甲已经嵌入了掌心的肉当中,他却疼痛不自知。
李浔的欺瞒与利用是不争的事实,可越是了解对方,也就越是理解对方的恨。
因为帝王不仁、因为天子无义,所以失去了自己的双亲、妹妹、朋友,往后十多年如无根的浮萍在世间飘荡,任由这人世的风雨吹打。如此煎熬地活着,人生只剩下了苦痛。
他想,大抵这么多年,恨已经成为了李浔活下去唯一的动力。
而他都做过些什么呢?
晏淮清不轻怠自己所受过的欺骗,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对于这些真相的不屑,这无异于又在对方溃败的伤口中剜了一刀。
时至今日,他也终于肯承认自己确实不恨了,连带着那些浅薄、脆弱的愤懑也褪去。
但心绪淡去,竟只剩下疲惫。
窗外一声急风,沉浸在思绪当中的晏淮清被惊醒,他用掌心碾平了手中被自己抓皱的信,细致地折好之后,揣在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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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元年十月初十,收到信的第二日,李浔领兵班师回朝。
他让朝中的大臣前去迎接,自己则留在了乾清宫当中,处理前一夜未看完的奏折。
晏淮清原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心灰燃尽,再提不起任何气力,去谈着人间情爱了;以为时隔半年之久,再见到那张脸,或许能够做到波澜不惊了。
可是当那个人再站在他的面前,又笑着问他,要不要去西街口吃一碗酱牛肉面的时候、像是从前一样的时候。
已经熄灭的灰烬当中又蹦出了一粒混杂着思念、后怕、担忧的星火,以燎原之势速生,又吞噬掉了他整个人。
这个时候晏淮清才终于肯承认,他做不到就此放手,做不到让彼此断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将翻涌的情绪悉数压了下去,让自己的神色恢复如常,而后应下了对方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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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喂,很久没见着您来了,这些日子都忙着发财呢?”李叔瞧见了李浔一惊,“最近过得咋样呀?”往旁边一瞥,看见晏淮清后,又是愣了下。“您也很久没来了,瞧着好像变了些。”
太平街熙熙攘攘人太多,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营生,得了空就聊聊京都中发生的大事儿、聊聊高门贵族的秘辛龌龊,不得空,便该忙什么是什么。
属于九千岁的这张脸,认得的人多,认不得的也多。耽误伤害不到这些百姓切实利益的时候,其实也得不了那么多的关注。
李叔在这太平街的西街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揉着面、煮着汤,记住最多的,还是常来他这里光顾得客人,其他的无需他去在意。
所以他对李浔最大的印象,还是那个满脸阴郁、浑身是伤,坐在角落里独自吃面,后来又发达了的少年。
而对于晏淮清,什么皇帝不皇帝、什么权贵不权贵,他也都不知道,只是晓得上半年的时候,这个满身贵气的公子常来光顾。
他不了解那些阴谋诡计,他只是在过自己的生活。
李浔笑着应承,把晏淮清拉到一张空桌子上坐下。“是,很久没来了,出了趟远门,今儿个才回来。”
“哟,刚回来就来我家吃面,那我今天得多给你舀两勺牛肉。”李叔把白毛巾往肩上一搭,“等着哈,李叔给你俩做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