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水送饭的窗口只有巴掌大小,平常是被封闭起来的。当每天一束光线像鞭子一样抽打进来时,便是送饭的时间。那光线会灼得他眼睛生疼,但他比渴望一点发馊的食物更渴望一丝光明;比渴望光明更渴望政府给他一个说法。他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想,我既不是当权派,也不是造反派,我有历史旧债,但我已经坐过牢了,改造好了,还立功受奖提前释放了。我现在只是一个认真劳动的木匠,勋章是国民党发的,但那是为国家为民族抗击入侵者用鲜血和拼老命挣来的。中国历史上的哪个朝代,不视抵抗外侮的人为英雄?
家是不是被抄了呢?这是赵广陵在黑牢最担心的。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他们已经不断在清除家里旧时代的痕迹,该送的送人了,该卖的卖了,该销毁的也早销毁了。赵广陵也想到了那包埋藏在&ldo;明梅&rdo;树下的勋章,但奇怪的是他很快为自己找到保留它们的理由。谁会去挖一棵古树?那栽有&ldo;明梅&rdo;的巨大石缸,仿佛也已经在地上生根了,深陷在土里至少两尺。没有七八个精壮小伙子,很难将它挖出来。再说,在到处都是告密者的院子里,你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去翻动出这段历史来?其实,在赵广陵的潜意识里,他现在不想去触动这段跟外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这包勋章你就是挖出来了,又该如何处置它们呢?扔到滇池里?那不如把赵广陵也一同扔下去。就让它们尘封在记忆的深处吧,就让它们和&ldo;明梅&rdo;的根须相依相偎,相互滋养吧。要是那些勋章所代表的抗日热血,能够滋润&ldo;明梅&rdo;再度绽放,它们一定也可以重见天日一一自抗战胜利那年以后,&ldo;明梅&rdo;再也没有开放过,也再没有人关心它、为它吟诗作赋了。
一个人的珍藏,其实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如果这一部分也被认为是有罪的,大逆不道的,那么,他要么毁灭自己的尊严,要么像耶稣背起十字架那样,走向自己的光荣。
幸好政府很快反应过来,公检法可以砸烂,但监狱不能乱。犯人没有人管,那将是一个多么危险的社会问题。况且这个时候每天都有多少人不经审判就关进了监狱。军队奉令接管了监狱,一个军事代表代替了靠边站的监狱长。当他巡视监狱各处,来到关押赵广陵的禁闭室,叫人打开牢门时,他看到一个全身发绿的犯人,连手臂上、额头上都是一层厚厚的青苔,呼出的气息也带有阵阵令人避之不及的陈年霉味,几处溃烂的伤口上还可见到蠕动的蛆虫。军事代表皱起眉头,问:
&ldo;这个人犯的什么罪?&rdo;
旁边的人回答道:&ldo;历史反革命,国民党旧军官。已经坐过一次牢,因为有立功表现,提前释放的留队人员。造反派两个月前把他关进去的。&rdo;
&ldo;什么原因?&rdo;军事代表又问。
&ldo;有人揭发他私藏国民党军队的奖章,他还狡辩说是打日本人挣来的&rdo;叫什么名字?&rdo;
&ldo;赵广陵。&rdo;
军事代表沉默了片刻,说带他去清理一下伤口,再洗个澡,理个发。不要再关在这里了。我要亲自审他。&rdo;
军事代表如果再晚来一周,赵广陵也许连骨头都会发霉了,能否活得下来都是个未知数。他被关进一间有二十多人的大房间,那些同改们大多数是这次运动中被打倒的当权派,深挖出历史旧账的像他这样的历史反革命,被认定是资产阶级分子的人,以及在派系斗争中倒霉的一方。监狱里人满为患,混乱不堪。有些人头天被打得血肉模糊地送进来,转眼又被另一拨人当英雄一般接出去,还披红挂彩、敲锣打鼓的。一个人就是进洞房,大约也不会有这样大喜大悲。
有一天收工回来后,号子里又塞进来七八个人,老犯人们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铺位挪一挪,以给新来者让出空间,但那是有条件的,最靠门的、靠近尿桶的位置,当然是留给看上去最好欺负的新犯人。赵广陵发现被推到尿桶边上的那个人竟然是大儿子赵豆芽的数学老师。赵广陵便走过去,将他的被盖卷提到自己的铺位边。这老师姓夏,赵广陵参加过几次家长会,据舒淑文说他家从前是昆明的大户人家,舒父和他家父亲也是世交,似乎还是&ldo;寒梅会&rdo;的诗友。
赵广陵让夏老师随时跟在自己身边,还是干木活,只是不做翻砂的模具了,现在社会上需要的是大量的语录牌,从十几平方米的到孩子书包那样大的,每天要做几百上千个。赵广陵有一次悄悄问夏老师夏老师,你晓得我儿子最近的消息吗?&rdo;
&ldo;你呀……&rdo;夏老师看了赵广陵一眼,欲言又止了。
&ldo;夏老师,我半年多没家里的消息了。&rdo;
夏老师望着赵广陵哀求的目光,不得不斟词酌句地说你儿子,想加人红卫兵。&rdo;
&ldo;我知道,我儿子一向追求进步。&rdo;
&ldo;怛你们这种家庭,你明白的。&rdo;
&ldo;可我是我,我儿子是小娃儿嘛。况且他也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从小受的都是革命教育。&rdo;
夏老师哀怜地望着赵广陵,&ldo;你儿子把一包国民党反动派的奖章交给学校了。你怎么还藏得有那些东西?自己招祸啊!&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