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廖志弘同学那天说了句很长我们联大志气的话你们东京帝国大学,还不是败在我们西南联大手上了。&rdo;
第二天早上,廖志弘接到命令,押送秋吉夫三去远征军长官司令部。我怕他路上有什么闪失,就让我的勤务兵小三子随他一起去。临行前廖志弘才告诉我,他参加了一个非常保密又精锐的军事单位,叫&ldo;033,06&rdo;,即美军战略情报局下面的作战组,这是一个中美混编的伞兵突击队,每个组都由二十至三十名美军战斗人员和几十名中国军人组成。联大懂英语的从军学生在这种部队的人还有不少。他们执行的是特种作战任务,敌后侦察、破坏、捕俘、突袭等。这次他们是配属到七十一军作战,为了保密,也打着七十一军新二十八师的番号。我这时才知道,廖诗人巳经受过跳伞训练,诗人的翅膀现在能够诗意地翱翔在蓝天了。伞兵,即便是现在,都是个多么带劲的军种!把我给羡慕的,连说这么好的差事,也不早通报一声,让兄弟也同去啊。廖志弘按着我的肩膀,说我们马上就要插到敌后去了,你以为当伞兵浪漫吗?你在天上飘的时候,就是地面上的敌人的活靶子。老同学,有个事情要拜托你。我说你讲。他说,去年受训之前我回了一趟家。家中父母……唉,我一进家门就拜堂……我问,你是什么意思?他说我家只有我一个男丁,又身在战场。当爹娘的哪个不急?我大叫起来,你个骚诗人,常娟还在野人山啊!一提到常娟,两个人的泪水都在眼眶中打转。
我瞬间又理解他了,男儿效命沙场,尽忠不能尽孝,尽孝不能尽忠,爹娘想留个种,只是我们唯一能尽到的孝道。
廖志弘说,如果我战死了,你替我回家看望爹娘,让我那妻子早日改嫁。她叫陈椒兰,还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子呢。你战死了,我也去做同样的事。
他用一双你不能拒绝的眼睛看着我,黑色的眼瞳里全是炽热的光芒。我记得那时天空格外晴朗,太阳就要爬上山来了,对连续在雨中作战的攻击部队来说,这是绝好的天气,我军的预射炮击巳经开始,炮弹呼啸着飞过我们的头顶,落到敌人阵地上,我将要带部队紧随炮弹的脚步,去把山顶上那个好战的&ldo;太阳&rdo;打下来,让我们中国的太阳,和平地升起在东方。我们不知道这一次见面之后,谁还能幸运地活着,或者都在英烈簿上携手长眠……
分手时,廖上尉站在堑壕口,忽然向我行了个军礼,那姿势利落、潇洒、自信,带有一个诗人的浪漫和优雅,一个军人的强悍和刚毅,一个学长的温暖和鼓励。我一辈子都记得这个漂亮的军礼!晨曦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像一个电影明星般英武挺拔,行礼的右手掌仿佛足以搅动乾坤。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和常娟是真正的绝配,不是他们男才女貌,而是他们共赴国难的慷慨激昂,同心热血,让我忌妒得眼热。
我到现在都很后悔,竟然没有还他一个军礼!所谓生死之托,就是这样的吧。当时并不觉得这份承诺有多重,只有活下来的人才知道,这份托付太沉重!
廖志弘上尉就转身走了,背影消失在硝烟中。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似乎头晚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尽了。杜甫在《梦李白》中写道:&ldo;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rdo;廖志弘同学那时也许预料到什么,因此他向我行军礼、做&ldo;死别&rdo;,我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真是遗憾终生!当&ldo;死别&rdo;来临时,人们都会想:还会相逢的,还会一起煮酒论英雄的。人和人啊,生死契阔,不可问天。
我们有太相似的人生了,简直就像孪生兄弟。1940年军校第一年寒假,我回了一次家,那时曰本鬼子还没侵占龙陵,我也是假还没有休完,就被家人拥进了洞房。这是我的第一次婚姻,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陌生女子,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我成婚。我是受过现代教育的大学生106自由恋爱〉,1001311也(罗曼蒂克),谁不想?更何况那时我心里还暗恋着常娟。但我出生在一个诗书传家的耕读之家。我的老父亲说,你为国家去打仗,我双手赞成;你为国捐躯了,我为你骄傲。但你要把我们赵家的家谱续下去,到你这一代不能断了香火。我父亲还亲自给我授旗一面,杏黄色絹面,黑色大字,由我母亲和我的新媳妇含泪绣成。什么旗?不是锦旗,也不是令旗,而是一面&ldo;死字旗&rdo;。上面一个斗大的&ldo;死&rdo;字,旗左下侧是家父的亲笔手书:
岳母刺字,精忠报国;赵家犬子,赐旗一面。尽孝留后,尽忠上阵;伤时拭血,死后裏身。斩尽倭寇,乃告家翁;随身携带,勿忘父训。
是的,家父从知道我弃学从军后,就不指望我还能活着回家了,因此我必须为赵家留下香火。死并不是很难的事,难的是活下来的亲人怎么办。我们那时早就抱定决心拼光我们这一代人也要打败日本鬼子,把国家留给我们的后代去建设。种子留下来了,山上过几道山火,不几年青山就又绿了。这话也是家父说的。我们赵家在龙陵虽然不算大户人家,但从明洪武年间起,香火绵延,子嗣兴旺,家谱都有十几卷了。
可是啊李老师,你看看我现在,何以面对列祖列宗,唯一活着的儿子还改姓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