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只有两百多平方米的小厂房,厂门内侧有一条S形的弯栏杆通道。此时女工们刚刚放工,需要在通道这里排好队,被监工搜过身,才能离开工厂。
一个胖胖的女人手里捏着根扁头短棍,在女工身上粗暴地拍来拍去,搜得十分仔细。一个后排的女工走上前,哀求道:“求求你先搜我好不啦,家里还有孩子要去喂奶。”胖监工眼皮一翻,看她胸前洇湿了两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里人人都要提前走,我还怎么做工作?退回去!不然扣你工钱。”一听要扣钱,女工抹着眼泪,绝望地向后退去。
邢翠香隔着栏杆看到这一幕,大声道:“哎呀呀,老板,你们厂地板上的小白花可真好看。”
胖监工一听,下意识地往下看去,却看到水泥汀的地板上有点点的白色奶渍,格外醒目。原来现在是夏天,女工们穿的是宽松不贴身的薄袍。刚才那女工站在队伍里太久,奶水往外涌出,顺着薄袍流淌到地上。
胖监工脸色一沉,只得把那女工先叫过来搜过一圈,狠狠赶了出来。女工捂着胸口羞惭地走出来。邢翠香笑道:“奶水这么足,干吗不去做奶妈,做牛做羊,总好过在这里做猪做狗。”女工顾不得答话,轻轻鞠了一躬,然后匆匆离开。
邢翠香在门口一直等到所有女工都离开,这才凑过去。胖监工挎着钥匙正要锁门,她隔着栏杆问道:“老板,你们还招工不?”
“就你?”胖监工打量一番她的腿脚和拐杖,嗤笑一声。
“我听说牙刷厂里无非是绷线和修毛什么的,只要坐着就可以干,腿脚不利落也没关系嘛。”邢翠香满脸讨好地取出一个竹篮,递进去,篮子里装着十来根青津津的崇明芦粟。
这是上海人的消夏佳品,经井水拔过以后,吃起来凉丝丝、甜津津。胖监工接过礼物,态度好一些,道:“现如今女工到处都有,没人会找个残废的。实话告诉你吧,哪里都一个规矩,残的不要,老的不要,病的不要。哦,对了,参加过罢工的不要。”
从去年开始,上海为了响应五四运动,也搞了几次罢工和学潮,要求保护劳工权益,惹得许多小工厂主噤若寒蝉,唯恐自己家工人也被影响。
邢翠香眼珠一转:“可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姓沈的女工,腿脚也不灵便哪。”胖监工愣了一下:“你说沈贤淑?她已经辞工了呀?”邢翠香道:“实不相瞒,就是她介绍我来的,说可以补她的缺。”胖监工道:“她的腿可不是在厂子里弄坏的,是被一个庸医弄坏的,听说还打着官司呢。”
“我看报纸上说了,那庸医还说,她是梅毒性关节炎。哎呀呀,真是搞不好。”
一提这个话题,胖监工立刻就兴奋了,问沈贤淑这梅毒怎么得来的,是她老公出去嫖,还是她从前做过皮肉生意。邢翠香嘻嘻笑起来:“也说不定是在你们厂里染上的。”
胖监工脸色不悦:“我们厂里都是女工,作风正派,哪里来的那种脏东西!”邢翠香道:“她总不能是跟外人乱搞吧?”胖监工仿佛受了什么提醒,眼睛猝然放光:“哎,你别说,她之前在工厂时,还真有个男人来探望过,只来过一次,感觉他们的关系可不一般。”
邢翠香“哇”了一声:“真的吗?我可不信。”胖监工仿佛受了侮辱,愤愤道:“我亲眼见到的,怎么会假?一个男的那天下午来到工厂,指名要见沈贤淑,自称是她家亲戚。可沈贤淑出来见他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之前认识。可惜两人聊的什么,我倒没听见。”
“那男的长什么样子?”
胖监工只能宽泛地描述几句,总之是一个其貌不扬,没任何显著特征的人。邢翠香又问别的特征,胖监工回想了半天,总算想到一个——她是在牙刷厂工作,对于别人的牙齿向来多一分留意——那个人的嘴里镶着两颗金牙,而且是在上方两侧的犬齿位置,没有箍圈。
邢翠香心中暗喜,心想总算不虚此行。
自从那天林天晴企图去打探情报,被沈贤淑夫妇赶出来之后,邢翠香便上了心。她知道沈家两公婆起了疑心,不宜再接近,便想到了福祥牙刷厂。她的理由很简单,朱贵云做的是自家产业,那个神秘人可以直接登门拜访;而沈贤淑要去厂子上班,神秘人去找她,很大概率会被厂子里的人看到。她果然从胖监工这里抠出了一点线索。
不怕线头细,就怕没线头。邢翠香又跟胖监工胡乱攀谈了几句,借故离开牙刷厂,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吕班路的蒲柏坊。在蒲柏坊的中段,有一栋二层临街小楼,门口挂着招牌,上写“严氏牙科诊所”六个字。
诊所已经挂出了停诊牌。邢翠香隔着窗户,看到严之榭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内,正喜滋滋地对付着一只油澄澄的南京板鸭。鸭子刚出炉不久,香气四溢,严之榭两片嘴唇“吧唧吧唧”吃得油光锃亮,几乎亮过他脑袋上抹的头油。
那年孙希拒绝了那门亲事后,严之榭趁机上前捡漏,一番苦心追求,居然成功娶到了文小姐。紧接着严之榭果断从总医院辞职,在老丈人的资助下开办了私人牙科诊所,算是完成了人生一大理想。比起当年的小胖子,如今他越发圆润,脸和肚子吹气一样地鼓起来。
邢翠香敲了敲窗,严之榭赶紧擦干净手把门打开。邢翠香咧开嘴巴,双手各指一颗雪白的犬牙道:“严叔叔,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谁镶过这样的牙?不带箍的。”
严之榭一怔,沉思片刻:“牙边不见箍,这得用牙床深埋法才行,这技术三年前才有成功案例,还得有专门的设备,反正我是做不来的——你问这个干吗?”
邢翠香把那两场官司的事一说,严之榭听完吃惊不小,原来这不只关系到方、孙二人的行医执照,还扯到了沈敦和。
他脸色变得凝重:“你是说,这两桩官司背后,可能是搞倒沈会董的人?”邢翠香道:“不知道。但方叔叔已经去了山东,孙叔叔在盯着内务部,我在替大小姐查,这个金牙,就是个关键线索。”
严之榭拿起一块酒精棉,迅速洗去手上的油腻,眼神看向窗外:“我当初闹着要辞职,院里颇多误会。骂我忘恩负义者有之,笑我见钱眼开者有之。唯有沈会董说,只要还做医生,在哪里不是为病人谋福祉,连失约费都没让我出。我如今每周必有半天在总医院坐诊,就是要回报沈会董的恩情——这桩事,我是一定要帮忙的。”
他用油纸把板鸭包起来,抓起礼帽扣在头上,跟着邢翠香一起出了门。
上海牙医圈子很小,掌握牙床深埋技术的诊所凤毛麟角。只要那人是在上海镶的牙,那肯定跑不出那几位医生之手。严之榭是牙医公会会员,对这些人都很熟稔。他带着邢翠香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连跑了四五家诊所,最后终于在一家德国诊所找到了目标。
这家诊所在一年前接过一个病人,两侧犬齿需要镶牙,用的正是牙床深埋法。因为很少有人镶两侧犬齿,所以医生印象颇为深刻。严之榭要到了这个病人的档案,发现是一个私家包探,名字叫欧阳一航,家住五马路。
邢翠香记下地址,拔腿要走。严之榭却把她叫住:“这个欧阳一航我有点印象,他和租界里的洋人圈子交往甚密,专门替他们跑腿的,你千万小心。”邢翠香颇为吃惊:“哎呀呀,难道要搞倒沈会董的,竟是洋人不成?”严之榭道:“我不知道,但我建议你若想继续挖,找一个私家包探比较稳妥,你一个小姑娘去太危险了。”
邢翠香道:“那找谁好呢?”严之榭微微一笑:“我倒是认识一位,说起来,那人跟老方还颇有些渊源。”
方三响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刚刚被提起,他心急火燎地冲进蓝村的派出所,却被两个长警拦住。
蓝村这个地方太小,即墨警察局只在这里设了一个分驻所——今年改成了日本式的叫法,叫作蓝村派出所。那两个长警一听他是为陶管家来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连忙把方三响带进办公室。所长一脸苦笑,向他道出原委。
下午时分,陶管家来到蓝村派出所打听消息。可巧一个叫安考生的牧师,也来派出所办事。德国人占领青岛小二十年,整个胶东地区遍布信义宗的教堂。这位安考生就是本地教堂的牧师,本是为一桩盗窃案而来。他与陶管家一错眼,突然大惊,拽住陶管家衣袖,尖叫说快把这个杀人犯抓起来。
陶管家一脸莫名其妙,说:“我刚从上海抵达不到一天,怎么就成杀人犯了?”他向警察亮出证件,警察也觉得荒唐,正要劝解,不料安考生牧师却说出一番陈年旧事来。
二十一年之前,也就是前清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年)。当时安考生还是个小教士,跟随一位老牧师在肥城一带传教,还在湖屯镇立起一座教堂。其时整个山东境内义和团蜂起,四处攻击教堂和教民,所以安考生和老牧师尽量深居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