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特别市。
时近十一月,位于红会总医院隔壁的那一座纯庐花园内,仍是热闹非凡。在花匠的悉心呵护之下,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名品相压。它们斗气般地互相激发出阵阵香气,飘过墙头,令得总医院缭绕在一片芬芳馥郁之中。
若换作往常这时节,姚英子会站在那一尊希波克拉底雕像前,吸上好一会儿蕊香再走。可今天,她却一秒都舍不得停留,径直踏进了哈佛楼。
沿途的医生和护士不断向她点头致意,就连走廊的一些病人也纷纷起身问好。这位年近三十七岁的女医生,和二十多岁时并没太大改变。岁月只来得及给她白瓷般的面孔抹上一层温润的釉光,望之沉静安然。她今日穿着一袭倒大袖的素冷绿色连衣裙,脚蹬平底皮靴,步速极快,其神态其气质,俨然又是一个小张竹君。唯是右臂束着一条黑箍,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丧事。
姚英子直上二楼,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口,先深吸了一口气,才轻叩门牌。门打开了,先看到的是曹渡那张肉嘟嘟不见一丝褶皱的脸。曹主任冲她微微一笑,侧过身去:“院长等你好久啦。”
坐在院长办公桌后的,是一个清癯儒雅的中年男子,白衬衫,背带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支起一条胳膊读报告。
看到他的一瞬间,姚英子回到了二十四年前的车祸现场。那只轻柔托起自己脖颈的手,那一声急切而温和的呼唤,还有那一股萦绕许多年不曾散去的碘酊味道。
“颜院长。”姚英子轻声道,面颊微微发红。
颜福庆放下报告,视线先扫过那条黑箍,带着歉意道:“惊闻令尊去世,原不该打扰姚医生你守孝,实在抱歉。”
姚英子道:“为子女者,生前尽心即可。身后之事,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颜福庆点点头,又有些感叹:“我和姚先生虽只有一面之缘,可姚公事迹却听过太多。他一直不遗余力支持慈善事业,如今遽然离世,着实令人惋惜。”
姚英子的双眼眨了眨:“原来您还记得那时候的事情。”颜福庆大笑:“怎么会不记得?那可是我去南非前一天的晚上,有幸目睹了上海滩的第一次车祸。”
“那时候我也没想到,您有一天,会来我们红会总医院做院长。”
“我也没想到。那个莽撞的小姑娘,如今居然长成了上海滩知名的产、妇双科圣手。”颜福庆伸手示意她坐下,温言道:“这次叫姚医生来,是我有一桩医学上的构想,需要你的力量。”
一听到这句话,姚英子胸前起伏,双目微微有些湿润。辛亥那一年,她和颜福庆在圣约翰大学内偶遇,曾在心中发下誓言,不要那庸俗的憧憬,要以一个真正的医生身份走进他的世界。
多年之后的今天,这个誓言终于得以实现。
事实上,早在一个月前当姚英子得知颜福庆前来总医院担任院长时,便对今天的会面有预感了。
红会总医院此前一共有两任华人院长,牛惠霖医师于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年)离任,继任者刁信德医师也已在今年离任。恰好在这一年,颜福庆出任了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的院长。
国立中央大学虽然本部在南京,但医学院却设立在医疗根基最为雄厚的上海。颜福庆新官上任,想为医学院找一个对口的实习机构,选中了红会总医院作为第一实习医院。红会觉得一事不烦二主,索性请他兼任了总院院长一职。
只可惜颜福庆身兼数职,忙碌非常,一直忙到今天才有时间叫姚英子过来。
颜福庆见姚英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眼中隐有莹光,还以为她还未从丧父的悲伤中恢复:“姚医生若觉得不方便,再等几日也没关系。”
“没事,颜院长,我……我……”姚英子有些结巴,这个时刻她已经等待得太久,哪里肯放过?
幸亏曹主任及时出现,让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下。
“来,吃点冰激凌清爽一下。院里自己做的。虽然没牌子,可不比租界的差。”曹主任笑眯眯地端来两杯白雪。他此前做了几年包租公,可惜政治眼光一如既往地糟糕,几次大战都押错了宝,身家赔得底儿掉。颜福庆上任之后,把他重新叫回来管理院务。
姚英子趁机喘上一口气,这才道:“我方便,方便,我们继续谈。”
看得出,颜福庆最喜欢甜食,忍不住拿起汤匙一舀,像个顽童似的抿了几口,一脸天真烂漫。姚英子见他没什么架子,自己也松弛下来。颜福庆舔舔嘴边,这才笑道:
“你记不记得,辛亥年我们在圣约翰大学偶遇。我那时候说:如今的状况,是有医生,而无卫生体系;有医术,而无公共教育;能治沉疴于将死,却不能防患于未然。”
姚英子点点头,当初聊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颜福庆叹了口气,双手支在桌前:“辛亥年如是,如今也没什么大的改变。我审核了红会近五年来的时疫救援行动,纵横十几个省份二十多个城市,前后三十余次,当真辛苦得很。可这一次扑灭了,下次疫情还会复来,很多地方旋起旋救,旋救旋起。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那我们永远都在疲于奔命。”
姚英子敏锐地道:“不错,治标亦要治本。您不是一直提倡,要建立公共卫生体系吗?”
“可惜呀,民国以来政局变动频频,连找个做主的人都难。今年六月,国民革命军进了北京,改北京为北平,全国除了东北基本统一。我觉得时机成熟,可以开始做些事情了——你听过兰安生这个人没有?”
这名字姚英子听着耳熟,她皱眉想了一阵:“是协和医学院的?”颜福庆点头:“对,就是公共卫生学的教授JohnB。Grant。去年我在协和医学院担任过一段时间副院长,跟他关系很好。他从一九二五年开始在北京做了一次社会实验,我认为是极有价值的。”
不待姚英子发问,颜福庆从桌上抽出一本簿子,上面写着“京师警察厅试办公共卫生事务所年度报告”十几个字。
姚英子低头翻阅起来,颜福庆解说道:“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年),兰安生说服了京师警察厅,在东城区划出了一片有十万居民的卫生示范区,试行公共卫生管理。”
“啊,这可是个大手笔!”姚英子一惊。她办了多年保育讲习所,深知此事之艰难。她每年培训几十个产婆都困难重重,别说要改变十万人的卫生观念。
“是的,很难,所以才需要和警察厅合作。兰安生教授筚路蓝缕,真是不易。”
姚英子一页一页翻过去,心中的震撼越发强烈。兰安生教授的报告里并没提及复杂深奥的医疗技术,通篇是管理规划。比如他把整个示范区分成了二十个派出所地段,每个地段都会派驻十名护士或实习生。他们要定期对管段内的居民做上门访视,建立健康档案、宣讲卫生常识、统计生命数据。
做过慈善的姚英子深知,数据统计在实际工作中有多么关键。她一直以来最头痛的,就是无法掌握上海城厢的孕产妇数量,只能凭经验去估。这个分区制度,姚英子一眼便看出其重要价值,倘若对管区内每一位居民的状况都了若指掌,做决策时便可事倍功半。
其他类似的精妙设计还有颇多,诸如三级医疗制、区域内摊贩检疫制、公共厕所专管等等,姚英子简直看得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