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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九四九年五月(第3页)

就在翠香的轿车于华山路上开始加速的同时,方三响恰好赶到了福州路与四川中路的路口,站在一座富有巴洛克风格的L形大楼前。

他之前在提篮桥监狱办好了保外就医手续,一出门,就见陈叔信等在门口,对他说了一句:“三阿公病重,速去医院。”这是一句事先约定好的暗号,方三响当即和他匆匆赶到福州路。

这座大楼原本是德国的书信馆大楼,如今是交通部电报局的总营业厅,里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无论是什么时候,政局似乎永远不会干扰到这里的繁荣。

两个人在人潮中挤到里面的一条狭窄走廊上,走廊侧面有一间小办公室,木门紧闭着,外头挂着一块牌子,上书“书报电文检查处”几个字,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小铜牌,上头镌刻着交通部的徽标。

一看这枚铜牌是徽标一侧朝外,两人这才放心地敲了一下门,然后走进去。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铺天盖地的印刷品。举凡报纸、杂志、档案、文书和各种宣传页、广告纸,各种纷乱开本的印刷品被杂乱无章地扔在书桌和地板上,原本就很逼仄的办公室,被它们挤占得简直比棺材还窄。

而大腹便便的农跃鳞坐在这一大堆纸内,正叼着一根雪茄吞云吐雾,一只脚搭在桌上电话旁,俨如一位至尊的君王。

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为政府审查各种出版物和电报往来内容的分析员。这个岗位不需要外出,也很少跟人打交道,每天只要接收新来的文件,审核后填单上报就行了。以农跃鳞的阅读速度和对文字的敏锐程度,干这份工作简直是轻而易举。

怪不得邢翠香怎么也找不到农跃鳞,谁会想到一个中共的大间谍,会堂而皇之地坐在电报局的深处,替政府审查着出版物呢?这三年来,农跃鳞就蜗居在这间斗室里,很少出门,整个人居然胖了两圈不止,圆墩墩的,简直是又一个曹主任。

农跃鳞回来之后,从来没找过方三响。方三响能理解,军统如果要抓农跃鳞,势必从他之前的社会关系入手,两个人不见面是最稳妥的。这次他们赶到这里,是因为农跃麟突然启动了一个备用联络的渠道,通知陈叔信,大概是出现了什么紧急情况。

农跃鳞见他们两人进来,把雪茄仔细地按灭在烟灰缸里,直接开口道:“我一直使用的那条联络线,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个安全电话。现在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消息,大概是出事了。但这里有一批极为重要的情报,必须今日送出上海,只能拜托两位了。”

这三年来,地下党和军统在上海厮杀得极为惨烈。他们对于同志的牺牲虽感悲恸,但并不意外。

农跃麟从桌子下面取出七八个草稿簿子。平均每一册都有两三百页,上头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侧面用糨糊和封条做了简单的套装,封面统一使用藏蓝色牛皮纸,上面写着“江南问题研究会上海草稿”几个墨字。

方三响和陈叔信捧着这厚厚的几本东西,眼中都是钦佩。

这个所谓的“江南问题研究会”,其实是中共华东局下属社会部的代称。这个机构不管军事情报,专司搜集南京、上海、杭州等江南大城市的各种行业公开信息,以方便解放军进入这些城市时,可以迅速接管。

这些信息的主要来源,是当地报纸、出版物和各类公开档案。搜集情报本身风险比较小,但需要有专业人士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去芜存菁,准确提取出有价值的信息,眼光与经验缺一不可。

农跃鳞因为在上海做过记者,便主动请缨,返回上海做调查。他通过老关系找到这一份工作,不需要外出冒险搜集,自然有源源不断的情报送上门来,让他从容整理,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这些厚厚的册子,就是农跃鳞这三年在上海的成果。手册按照行业划分,举凡金融、交通、医疗、教育、工业、电力、警察等关键行业,都有专册详细记录。方三响曾协助他搜集过医疗行业的信息,所以他知道在医疗分册里,上海每一家医院都有记录,而且各级负责人的姓名、职位、科室、思想倾向、家庭地址等均写得清清楚楚,简直比卫生局掌握得还细致。

可以想象,如果解放军把这些册子分发到一线部队,他们进入上海时,接管效率将会提高到什么地步。

陈叔信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他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当年是《申报》的第一主笔,可没想到这人能厉害到这地步,一手摸透了整个大都市的虚实。

“我一个人哪有这种能耐,只是各个行业的朋友认识得多些,众人拾柴火焰高而已。”农跃麟谦逊地摆摆手。

陈叔信当即拿出绳子和剪刀,和方三响一起捆扎起册子来。

“方医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汉弥登番菜馆那次的相遇?”农跃鳞这会儿才叙起旧来。

方三响点头。他记得那还是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的事,当时三个人联手解决了闸北的痢疾疫情,去番菜馆庆祝,结果遇到了农跃鳞。

“我当初劝你们,即使你不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怎么样?我可是一点也没讲错吧?今日你我竟成了同志。”

方三响也笑起来:“那时我以为你的意思是,时局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经历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所谓时局,恰是由千千万万个关心、千千万万个疑惑所铸成的。唯有主动提出疑问,风云才会变化,天地才会翻覆。正如每一个细胞都参与反应,人体方可驱除疾病。农先生那时就看透的道理,我到老了才明白。”

“哈哈,如今也是不晚,不晚。我记得那次你讲了老青山惨案,还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命?当时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现在我知道答案了,不知你知道了没有?”

“我也已经知道了。”方三响点头,“你和我今天能在这间斗室内相遇,就意味着我们找到了同一个答案。”

两人相视一笑。这时桌子上的电话突然丁零零响起,农跃鳞抓起电话听了一声,脸色一变,放下话筒催促道:“快,你们快走。军统的人已经找上门来了。”

方三响和陈叔信脸色同时一变。这么快?

“我在电报局安排了一个电报生眼线。他刚才打内部线过来,说有几个人进入营业厅,正在找经理问话,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农跃鳞提醒道,“敌人越是穷途末路,就越是疯狂,你们必须马上离开。”

两个人飞快地把册子捆扎好,剪断绳子,然后用旧报纸裹住。方三响帮陈叔信把这个大包扛到肩上,回头一看,农跃鳞在座位上纹丝不动,正把一根新雪茄切去尾巴,往嘴里塞。

“农先生,你快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啊!”

“咱们要是都跑了,军统的人马上就能追上,必须有人留下来,拖延他们的行动。”农跃鳞划着一根火柴,点燃雪茄,“我年轻时候跑得太多,如今懒得动,容我在这里歇歇吧。”

方三响大惊:“这怎么行?”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批手册太重要了,绝不能在最后关头出问题。”农跃鳞沉着脸讲完,催促他们尽快离开。

方三响还要坚持,农跃鳞把缭绕在脸前的烟雾吹开,露出一个笑容:“我一九二八年已经逃过一次,因为那一次只有江西有我要的答案。但这一次我不必再逃了——如你所言,天地已然翻覆,答案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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