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七月的落雨,向来极有风格。行人走在街头,会感觉像在无数张蜘蛛丝网之间穿行。每一滴雨水都仿佛抹过一层南洋树胶,简直黏腻到可以拉出一条丝来。这样的雨打在身上,再被蒸蒸的热力一烘,会把皮肤上的毛孔全数糊住,瘙痒难耐,却怎么也撕扯不开。
尽管人间已变作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这黏糊糊的夏雨也依然故我,没有任何改变。此刻一男一女正撑着一把大油伞,在雨中驻足仰望,望向眼前一栋二层小楼。
这小楼矗立在十六铺太平码头的旁边,毗邻里马路尽头。整个楼的外形像一座腰圆式的欧洲戏院,可细处依旧是中式的雕栏画窗。在小楼的进口右侧,有一面迎墙,墙面上还残留着层层叠叠的海报碎片与糨糊痕迹,上方是“改良新舞台”五个阳刻大字。
虽说此时小楼里空无一人,但能想象到,昔日这里是何等辉煌热闹。
“这个新舞台呢,可是有年头了。光绪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的时候,为了振兴南市华埠,李平书、姚伯欣、沈缦云,还有我爹,几个上海绅商创办了振市公司,他们为了聚敛人气,特地投资建了这么一座戏楼——这里排演的都是新式戏,什么《黑籍冤魂》哪,什么《波兰亡国惨》哪,夜夜客满,生意旺到烧蜡烛。”
伞下的姚英子说得兴致勃勃,眉飞色舞。距离辛亥已经一年半了,她容貌俊秀依旧,只是头发没梳成流行的名媛高髻,反而剪了个齐耳短发,透出一丝锐利与干练。
“既然那么热闹,怎么现在还关张了呢?”方三响撑着伞,瓮声瓮气地道。他的身量比之前又高大了几分,站在英子旁边,两人简直就像是一个女香客和庙里的泥塑金刚像。
“他们可不是关张,是搬家啦。新的戏楼在露香园九亩地,等回头建好了,我请你们去看。”
姚英子见方三响兴趣缺缺,又热情地介绍道:“蒲公英,你是没去看过。这个戏院跟茶园里那种四方戏台不一样,是按照欧美戏院来建的,里头有机械转台,有顶棚变灯,还特地从东京请来布景师呢,舞台效果老嗲的。”
“日本人的东西呀,那我不要看,你叫孙希来陪好了。”
姚英子知道他对日本人恨意深重,道:“你老闷在宿舍里头,要发毛病的。再说了,别的地方就算了,这里的戏你可是一定要看的。”
“为什么?”
“这个新舞台的东家,是姓夏的四兄弟。四兄弟里的老二叫夏月珊,老三叫夏月润,都是革命党。辛亥大战,陈其美只身前往江南制造局劝降,结果被里面的守军扣押。多亏了这两兄弟冒险潜入工厂放火,又趁乱打开大门,让革命军一拥而入,这才奠定了胜局。就连孙先生都特意撰文表彰呢。”
方三响恍然道:“噢,原来是革命元勋的产业,那自然要支持一下——啊?你说你在南市盘下一栋房子,不会就是这里吧?”
姚英子微抬下巴:“要不我怎么会讲起新舞台的掌故呢?他们搬了新家,我就把这旧址的房子盘下来了,做学校——革命元勋的产业,那自然要支持一下。”
她学着方三响的腔调,而后嘻嘻一笑。方三响本来还想问问价钱,嘴唇嚅动几下,终究没吭声。
两人正聊着,第三个人从另外一个方向缓步走来。他没有方三响那么高大,但四肢更为匀称修长,手里撑着一把伦敦绅士常用的黑面绸子伞,小心地遮住那一身笔挺的蓝灰西装。
“孙希,你辰光倒踩得蛮准嘛。”姚英子说。
伞边一抬,露出一张戴着金丝圆镜的俊朗面孔。
方三响和姚英子同时吓了一跳:“你去配眼镜啦?”孙希用手指弹了弹镜框:“吴良材不就在南市嘛,我路过顺便去配了一副。正宗的德国镜片,怎么样?是不是看着更儒雅了?”姚英子笑骂道:“戴眼镜也不像好人,还是个斯文败类。”
孙希连声哀叹:“我们做外科的日日要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用眼过度,不得已配一副眼镜,医院不给报销就算了,还要被你们嘲笑。”方三响忍不住皱眉劝道:“吴良材的可不便宜,这一副怕是值你半个月薪水,手指缝太宽了。”孙希不以为然:“选最好的材质,一副能用几年,买便宜货一年不到就得换,算下来我还省了呢。”
姚英子懒得听他们俩闲磕牙,径直走到小楼前,开锁进去,抬手拉亮电灯。只见黑漆漆的戏楼里顿时灯火通明。大厅里空荡荡的,所有的物事已被搬走了,只在中间剩下一张方桌与几条长凳。
三人坐定之后,姚英子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纸来,眼光闪亮:“好啦,终于可以跟你们说说我的大计划啦。”
这一天,是民国二年的七月十六日,辛亥革命已过去一年半。中国几千年皇朝历史,终于演进到了民国。而这三个小小医生的人生际遇,也随着时代发生了一些变化。
因为峨利生教授的临终遗言,孙希终究放弃去伦敦,留在了红会总医院,如今他已是一位正式外科医师;方三响度过实习期,选择了时疫防治工作,整天在几家时疫医院之间跑来跑去;至于姚英子,她半年前顺利从上海女医学校毕业,决心履行在武昌时许下的承诺——要专注于拯救妇孺的慈善事业。
今天她把两个人叫过来,就是要正式宣布自己下一步要做的事。
姚英子的计划是,在上海南市建一间保育讲习所。这个讲习所将专门招揽南市城厢的收生婆,向她们传授孕期护理知识与卫生常识。而地点,就设在这座废弃的戏院之内。
“如今上海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平民,都是找收生婆来接生。教会一个收生婆学会注意生产卫生,便能惠及十几个产妇;教会十个收生婆新生儿的护理诀窍,就有几十个孩子不会夭折。我每期班培训十五人,一期两个月,一年下来能救下近千条人命!”姚英子兴致勃勃地计算道。
方三响冷不防问了一句:“那些收生婆,凭什么来听你的安排?”
他现在负责时疫防治,深知民众很多习惯根深蒂固,改变极难。就连莫喝生水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推广下去都要大费唇舌。姚英子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姚英子不耐烦道:“只要她们看到婴儿死亡率确实下降,就肯定会来学的,这都是为她们的生意好哇。”
“但你算过没有,一年要培训九十个收生婆,得多少钱?你从哪里弄?”
“我跟沈伯伯都商量好啦,这个讲习所会挂靠在总医院下头,单独开一个账户募捐。”姚英子胸有成竹。
“总医院自己都穷得被卖给哈佛了,怎么养活得起讲习所?”
方三响说的,乃是一件无奈的窘事。红会总医院一直以来全靠善款维持,入不敷出。在去年年初,哈佛大学以每年九万元补助为代价,租借总医院作为其在中国的预设分校。
“哈哈,我知道沈伯伯的难处,怎么会从他那里敲竹杠?”姚英子笑起来,“这个讲习所的启动费用,我爹找了虞洽卿、朱葆三、黄楚九几个浙江同乡,大家凑一凑也就够了。”
方三响半晌无语。能把这几个上海滩响当当的闻人以“同乡”淡称的,也就只有姚大小姐了。
“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心里有点骇牢牢,所以今天叫你们两个来商量一下。你们在武昌时可是答应我的,不能反悔。”姚英子说。
“张校长呢?”方三响问。她搞这个事情,最好的助力肯定是张竹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