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福庆从文山里抬起头,一看是她,立刻搁下放大镜。他已是快六十的人了,眼神却和年轻时一样清澈透亮。越是这种艰苦忙碌的环境,似乎越让他精力旺盛。
“真抱歉,这么忙还把你叫过来。”颜福庆站在原地,没有坐下,因为屋子里仅有的一个沙发上堆满了卷宗。姚英子道:“我再忙,也没有您忙啊。”
颜福庆点点头。他此刻确实是整个武汉最忙碌的人之一,身为卫生署署长,他要考虑的可不只是武汉战场几十万人的医疗保障,还有各个医院南迁与西迁的庞杂计划。人员、药品、设备、运输、地方协调……如果此刻切开他的大脑,里面流淌的恐怕全是各种数字。
“长话短说。眼下有一件紧急任务,我想交给姚医生你。”
卫生署在战时有权下指令到任何一家医院,姚英子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颜福庆看向她道:“伯达尼孤儿院之前迁到了汉阳,这你是知道的。”
姚英子点点头。伯达尼孤儿院原本是在江湾,专门收留两次淞沪会战中失去双亲的战争遗孤,创始人之一正是颜福庆的夫人曹秀英。抗战爆发之后,伯达尼孤儿院在红会的协助下,带着所有的孩子从上海一路迁至武汉,驻扎在汉阳,由红会专人看护。
“昨天一枚炮弹落在难童营附近,负责人和两名保育员为了保护孩子,同时殉职。”
颜福庆的语调极为沉重,姚英子面色“唰”一下变得煞白,但她并没有悲声痛哭。在战乱之中,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到让人感觉生命的重量极为轻飘,倏忽而去,全无半点征兆,更无半点铺垫。过了半晌,她才颤声道:“我明白了,我立刻去汉阳一趟,把孩子们先照看起来。”
“不,我需要你把孩子们带走。”颜福庆严肃地盯着她,“日军的攻势越来越猛,三镇城区岌岌可危。今晨军方通知卫生署,要开始组织非战斗人员有序撤离。这个难童营,必须尽快转移到大后方去。”
姚英子眉头微皱:“要撤离去哪里?”
“重庆附近有一座歌乐山,那里有一处清末建起的保育院,已经废弃了,稍做修整即可使用。我已经先期拨了一笔款子到那边,以做重建之用。”
姚英子走到地图前,还得靠颜福庆指点,才在一大堆图标与地名中锁定那两个极小的字。颜福庆拿起一把尺子,从武汉顺着长江一路量到重庆,换算了一下比例,结果让姚英子倒吸一口凉气。
仅仅水路就有一千多公里路程,而且还是逆水而行,要穿越险峻的三峡地带。即便是和平年代,带着这群平均年龄只有七岁的一百多个小孩子走完这段路,也是个极大的挑战,遑论如今兵荒马乱。
“你的专业是妇幼,又有战场经验,是最适合这个任务的人选。”
颜福庆强调了一句,可姚英子瞬间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无奈。
看来她身上的“汉奸”争议,压力已经传到了颜福庆这一层。让她护送这些孤儿去重庆,既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也是对其他人有所交代。只是颜福庆心思细腻,不愿说破,只是反复强调她符合条件。
“我明白的,谢谢颜院长关怀。”她淡淡道,心中一阵温暖。
“你先别谢我。”颜福庆拦住她的话,“我也不瞒着姚医生你。我可以拨给你的物资,只有两百斤大米、五条小黄鱼,以及一条平底驳船。”他讲完这句话,脸上居然浮现几丝愧色。
平底驳船,意味着没有客用船舱,只能待在甲板上风吹日晒;两百斤大米,只够一百个孩子吃上七天,领队之人得想办法在沿途自行筹措;至于五条小黄鱼,得用来购买必要的药品、粮食和日用品,恐怕几天就花光了。
“我知道这个要求太过苛刻,不近人情,可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
姚英子能明白颜福庆的难处。他要面对的可不只是难童营这一百多张嘴,到处都在要钱、要人、要设备。颜院长能把难处开诚布公地讲在前面,已是极有良心。
“我很想多批给你一些物资,可物资处和运输处那些人实在是……遇到高官亲故,一批条子就是几十个家眷几百件行李;遇到公家的事,就是各种推诿、各种官腔。虽然他们平时一贯如此,可战时能不能收敛一些?”
颜福庆似是抱怨,又似是替姚英子打抱不平。她轻轻笑起来,难得见温润如玉的颜院长发牢骚,旋即郑重点头道:“这件事,我一定尽心而为。”她不会拒绝颜院长的任何请托,也不忍拒绝。
颜福庆听她答应,不由得欣慰道:“国难当头,医者为先。我们每个人都得尽心而为才行。”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沉痛,又极为坚毅。姚英子知道,颜院长在抗战爆发之后,便让自己的长子颜我清从美国归来参战,次子颜士清如今就在红会负责伤兵救济;她曾见过的那个小姑娘颜雅清,如今成了飞行员,在美国搞飞行抗战募捐。
她不由得想起孙思邈的《大医精诚》篇:“凡大医治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颜院长如此毁家纾难,岂不正是孙思邈所描述的苍生大医吗?
“姚医生,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颜福庆的问题,把她从回忆中拽回来,她连忙整理思路道:“我希望能再拨给一批除虱粉、安替比林和龙胆紫。”
护送孤儿去重庆这一路上,卫生条件会极差,需要早做准备。安替比林可以解热镇痛,龙胆紫可以外用,治疗癞、疥、黄水疮等幼儿常见的疾病。姚英子提的这三样药品,都有针对性。
颜福庆当即写了张条子给她,又笑道:“不愧是姚医生,其实我这次派你去,还有一个目的。”
“嗯?”
“等你们到了重庆安顿下来,我会再拨一笔款子。你可以试着在那里再造一个吴淞示范区出来。”
一提这名字,姚英子眼眶登时湿润了。吴淞示范区自成立之后,成绩斐然,区域内死亡率和发病率都直线下降。可惜在一九三二年那场上海大战之后,日本人占领了吴淞全境,卫生示范区被迫停止,她一直引以为憾。
颜福庆道:“姚医生你不必难过。吴淞示范区虽然没了,但它至少证明,我们这条路走对了。建立起公共卫生体系,比培养几个良医更重要,这才是中国最需要的。即使遇到战争,这件事也要做下去——不,更准确地说,正因为国难当头,才更要坚定不移地做下去。”
“上海有这个基础,四川……”
“上海也罢,四川也罢,不都是在中国吗?只要人还在,就没什么不可以的。你看,你在吴淞接触过那么多贫儿、孤儿,所以一张嘴就能点出他们在旅途中最需要的药品。这样的宝贵经验,不会因为国土沦丧而消失。”
“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实在是难以维持。”姚英子还有些迟疑。
颜福庆兴致勃勃道:“当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事实上,全国各所医科学校和医院,都在积极内迁,上海医学院已经到昆明了,马上还要搬去重庆。我打算在重庆集合各家力量,建起一座综合性的医事中心,一边为抗战提供保障,一边培养新人。你不会是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