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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九三九年三月(第3页)

如今三人天各一方,分别良久。方三响每次读信,脑中便会浮现当年他们在外白渡桥看日落的情景。那时候多美好啊,三个人正青春年少,无忧无虑,峨利生医生、沈会长、柯师太福医生、陶管家、项松茂他们也还健康地活着。

可方三响也明白,那种美好只是种幻觉。整个上海都是一种幻觉。如果沉迷在那座茧房里不出来,便无法看到真正的中国,更无法诊断出早已病入膏肓的肌体。如今国土沦丧大半的劫难,在那时早已种下种种前因。

方三响阅读良久,然后把信仔细叠好,放回贴身口袋,也加入合唱中去。

当天夜里,方三响就和刘筠睡在放爱克斯光机的窑洞里。说实话,这里面又黑又憋,土炕睡起来又硌得实在不舒服。好在他尸体堆里都睡过,从不挑拣这个。在外头呼啸的风声和刘筠的呼噜声中,方三响也沉沉入睡。

在梦里,方钟英举起刚出版的一本厚厚的小说,在哈佛楼前向爸爸和妈妈夸耀,姚英子、孙希和翠香围拢在身旁,一起撺掇他请客,欢声笑语,一口一个“蒲公英”——这外号可是好久没听过啦。

次日方三响早早起了床,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他披上衣服出去看,发现警卫班的士兵在挑水。这座医院之所以临时安置在这里,是因为附近有一口深井。陕北水源缺乏,靠井靠河的地方最为金贵。

方三响最怕闲着,索性也去帮忙。他连续挑了三四趟,灌满了两个大水缸,忙得满头大汗。这会儿其他人也陆续起床了,他搁下扁担去吃早饭,忽然看见徐东从外面匆匆回来。

原来徐东昨晚没待在医院,拍完片子之后便返回延安去汇报工作了,没想到他一大早又赶回来。这一来一回,脚程可不近。徐东一见方三响,拽住他说:“方医学,麻烦你去叫一下防疫队的医学们,咱们得开个会。”

昨晚方三响已经听其他医疗队的人说了,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他们没事就喜欢开会。他当即把防疫队其他人叫起来,来到一个空置的窑洞。椅子不够,大家就席地而坐。

第54防疫队的队长叫蒋烁,来自北京协和;副队长花培良大夫,是湘雅医院的一位老资格。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医生齐聚在这个小窑洞里,都把目光投向徐东。

徐东拿出一根卷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没舍得抽,随后开门见山。原来在延安东北大约五十里的山沟里,有一个小地方叫郭梁沟,前两天暴发了一场疫病。

西北的疫情向来非常频繁,鼠疫、霍乱、天花、斑疹伤寒、回归热一样不缺,尤其是每年三四月份,都是疫病高发期。之前军阀混战,从来没人好好整治。直到共产党到了延安,建立起防疫委员会,才真正重视起来。但限于资源和经验,他们暂时只能建起预警体系,让各地有疫情及时汇报给延安,但具体防疫工作展开却比较困难——之所以邀请第54防疫队来这里,主要就是这方面的原因。

“郭梁沟再往西北不远,就是甘谷驿,那里我们有一个第二兵站医院,是最靠近前线的医院,里面伤兵很多。万一疫情扩散到那边,可是要有大麻烦的。希望几位医学帮帮忙,处理一下。”徐东盘腿坐在炕头,忧心忡忡地说道。

蒋队长当即表示责无旁贷,这本来就是防疫队的本职工作。不过目前防疫队的工作重点,是延安城区和周边县区,人手实在不够。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派方三响去郭梁沟调查一下,指导当地的防疫工作。

徐东把卷烟塞回口袋,说他正好也得去第二兵站医院办事,不如陪方三响走一趟。防疫队的人其实都明白,他们外出必须有一位卫生干部陪同,既是监督,也是保护。

散会之后,徐东牵来了两头骡子,揣了四个硬馍和两条腌萝卜。方三响带了几样常见的药物和试剂,统一放在绣着红十字的布挎包里,两人一起上了路。

陕北地界放眼望去,几乎满是土黄色的景致。这里的地形简直就像是一张当地人的面孔,黑黄色的肌肤皴裂,生出密密麻麻的皱纹,沟、坎、坝、塬、梁、壑……层层叠叠。方三响真不知道,如此单调的风景竟有这么多名词来形容。

但这风景又很宏大,天地高阔,目力可以落到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整个人的心境一下子便舒张开来。这两匹黑瘦的骡子钻行于褶皱之间,活像两只小小的跳蚤。

听着徐东在骡子上絮叨,方三响才知道陕北的局面有多么困难。农村往往走上几百里地都看不到一个医生,找不到一个药铺。就算镇集上有,农民也看不起病,吃不起药,只能小病自愈,大病等死。尤其是疫病一旦暴发,经常整个村子一起完蛋,所以在陕北有个称呼叫“屋病”或“村病”,不特指某一种病,而是指所有会导致大面积死亡的恶性时疫。

“中央其实一到陕北,就先建了永坪医院和下四湾医院,前年又把边区医院搞起来了,今年还准备再建一个八路军军医医院,听说好多洋医生都报名了。只不过还是太少,人也不够,药也不够。”

徐东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哎呀,中央今年二月刚开完生产动员大会,号召自己动手。我怎么又抱怨上了,真是不医学,不医学。”方三响在骡子上侧过头:“徐科长,你为什么会来?”

“这不是为了陪你嘛。”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来延安?我听说那场长征很艰苦,你们的人死了九成,为什么不老实在家里待着?”

老徐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在家待着?方医学你有所不知,我在吉安原来是个农民,小孩子得了大肚子病。我借了同村地主的高利贷,结果钱花光了,人也没治好。地主趁机上门,要把我家祖传的几亩地收了,老婆让他们活活打死了。我告去县里,结果县知事被他们买通,反说我是山匪滋事,关了一年。等我回到家里,啥也没了,连茅草房都被扒光了。若不是红军来得及时,我可能已经自杀了。”

方三响听得心惊肉跳。他虽知道农民境况堪忧,可没体验过如此惨的事。老徐的表情一如既往,只是眉眼微微抖了一下。

“为什么我会参加红军?我自己的命已经这样了,但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农民,没有红军,他们就会和我一个下场。红军是咱们穷人自己的队伍,帮的是咱们穷人。在江西是这样,在延安也一样。闹革命,帮着穷苦人翻身,让他们不再受压迫,这就是红军——不对,现在得叫八路军了——的本分。我是长征幸存下来的,就得替那些牺牲的同志来尽这个本分,要不然不白来了?”

老徐在骡子上挺直了腰板,整个人变得特别严肃。方三响总觉得这段发言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他忽然想起来了,萧钟英当年牺牲前的发言,就是如此风格。

“倘若我们把眼光放高、放广,那么会看到什么?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是自西向东一往无前的汹涌流向……这个浩浩汤汤的大方向,却从未改变,也无法改变。”

萧钟英讲起这段话时,眼神灼灼。辛亥之后,方三响见证了无数次纷争,再也没见过那样清澈炽烈的眼神。直到今日,他才惊讶地在老徐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光芒。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天擦黑时总算抵达了郭梁沟。

郭梁沟有两千多居民,再算上附近十几里内的村落,得有个四五千人,算是个大镇集了。两人进了镇子也不歇息,径直去了镇公所。

这里距离延安很近,所以当地的镇长是由党支部书记兼任,还有民兵队长、妇女主任、农会主席,再加上一个刚当选了陕甘宁边区参议员的当地老乡绅。这一整套郭梁沟的领导班子,早早等在镇公所门口,俱是一脸焦虑。

他们一看只来了两个人,先是一阵失望。徐东跟镇长很熟,赶紧说这位方医学可是从上海来的,专门做防疫,可厉害了。“上海”两个字似是带了权威认证,其他人的表情立刻变得轻松了点,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先讲讲情况。”方三响掏出个本子,扭开钢笔。

从三天前开始,郭梁沟镇上一家布铺的伙计开始吐黄水,很快其他伙计和掌柜全家也发作,一户接一户。而在周围的农村里,情况更严重。截至今天,镇公所接收到的报告,已经有六个村子一百八十三例,其中三十五人死亡。

这病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它在当地叫“吐黄水病”。病人初发病的时候,先是没精神,想困觉,几个钟头之后肚子开始难受,不停地呕吐,吐光了食物就吐黄水,有的还会伴随腹泻。体弱的老人、孩子一天不到就死了,壮实男丁最多也就挨两天。

“好家伙,这个传染率和致死率也太高了……”方三响按住内心的震骇,抬起头,“病人现在安置在哪儿?”

“您跟我来。”民兵队长说。

郭梁沟没有医院,只有一个边区保健药社。能送来的病人,都收留在那里。方三响一踏进去,本以为会看到屎尿与呕吐物遍地的狼藉景象,没想到里面还挺干净。只见病号们在药社里一字摆开,每个人都分配到了一张门板和一个呕吐盆,十几个女子里里外外忙活着。窗户半开,还有一层过滤沙土的纱窗,所以空气里只有淡淡的酸臭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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