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亦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若他在朝,执政掌兵,中州城外的北大营就是忠心护国,荡平九州的国之利器。但若他就此致仕,甚至撒手归西,仅凭沈玥手里那点还未握紧的政权,又该如何牵制袁钊和他的五万铁甲?
届时,利器亦可窃国。
“朕……朕并未有指责将士功高震主之意。”沈玥见他良久不言,解释道,“朕得有今日,全都仰仗仲父的一力相护。所以朕才想要知道,那些在朕看不到的地方,仲父都为朕做了什么。”
他还不死心。
十个谢嘉澍绑起来,也不比沈玥更难缠。
萧亦然深知沈玥这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性子,若要他自己揣度,难免会想出更多弯绕。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臣不过是将陛下赐的些许药材,转手送与了袁钊,为他八旬老娘亲调养身子。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袁大将军行正坐端,定会护陛下周全。
至于臣,秋狝生变,交权致仕,都不过是形势所迫。说来惭愧,臣并没有提前为陛下预备什么万全的筹谋。”
沈玥瞧着腕上的红绳,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他是如何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但他仲父当真是连避嫌都避得这般毫无技巧。真是唯恐他不知道,自己这层窗户纸已经漏了。
沈玥此刻就像已被判了刑期的案犯,反倒没什么可忐忑的了。
“仲父的确有心了。”
沈玥“啪”地展开纸扇,直戳要害:“可朕当年,身上不是还背着蚀骨散的嫌疑吗?朕赐药,仲父也敢随意相送?仲父就不怕袁家老太太……撅过去?”
萧亦然:“……”
他若开口反驳,不亚于直接承认,他其实从来就没有相信过那份指证沈玥下毒的口供。
这四年来,沈玥一直耿耿于怀的冷漠和疏远,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明知道蚀骨毒的目的就是要离间君臣二人,此人又能潜入内廷,将钉子埋在陪同沈玥长大的太监身上,若他不与沈玥切割开来,这一次是蚀骨毒,下一次又会是什么?这一次下在他的杯中,下一次会不会落到沈玥的口中?
当时沈玥才不过十四,他如何能将这种话对一个孩子说出口,让小沈玥也跟着自己那样日日活在谨慎忐忑之中,连一口水,一块糕饼都要小心翼翼地提防吗?
如今沈玥大了,也有了自保之力,若是没有秋狝里那个小心翼翼的吻,就算承认了也无妨,可他才婉拒了沈玥的心思,这个时候承认了这些,怕是才刚推回去的那一尺,立刻就能被淹回来一丈。
萧亦然长长地出了口气。当初教沈玥兵法时,那种熟悉的气闷感又噎回到胸口。
沈玥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又或许是……正因为朕身上背着蚀骨散的嫌疑,仲父才要如此为朕提前筹谋罢。毕竟,一旦蚀骨散的事情瞒不住,仲父就得用这些年代朕赐药的恩情,来保证袁大将军气急之下,不会一刀剁了朕,是吗?”
“所以……仲父是因为要护着我,才烧毁了何内监指证我的口供。”沈玥低下头,“仲父宁可毁掉线索不再追查,也不留下一丝一毫对我不利的证据,可我……可我那时候,却还因为仲父毁了口供,对仲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沈玥说着就红了眼眶:“不仅是那次,我还三番两次地质疑过仲父为何不信任我……明明仲父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就算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我,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仲父也为我规划好了一切……我以为是自己输了,其实仲父一直在让我赢。”
萧亦然无言以对。
他头一回觉得,这人太聪明,随便摸着一点由头,就能将前前后后的瓜葛尽数翻出,实在不是件什么好事。
沈玥把头埋进臂弯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问:“仲父……还为我做了什么别的筹谋?”
“……都是已经过去很久的事了,陛下现在想报恩就不必了罢。”萧亦然听他的声音有些沉闷,捏了他的脖颈一把,想要给他揪出来看看。
沈玥缩在臂弯里,固执地不肯抬头:“过去的这四年,仲父过的好吗?”
“……还好。”萧亦然沉默片刻,补充道,“不用教陛下兵法,不用给陛下抄字帖,也不用为陛下捏泥人,臣过得还算不错。”
沈玥听出了他刻意回避不提这些年蚀骨毒的折磨,和那些为他挡过的明枪暗箭,闷闷地笑了笑:“我就那么让仲父头痛吗?”
“人贵在自知。陛下现在知道,倒也不算晚。”
“已经太晚了……”
他迟来了四年。
他让心心念念的这个人,生受了四年的蚀骨之痛,一身铮铮铁骨消磨成元气大伤,提不起枪,负不了甲……但即便身处如此绝望的境地里,萧亦然仍在尽其所能地维护着他,维护着他这个被所有证据指认的元凶。
可那时候他在哪里?他又在做什么?他又为他做了些什么?
在理所应当地受着他的庇护,在因他的避而不见质疑委屈,在自怨自艾中对他心生觊觎,甚至一门心思想要占有他,让他再也不能如此轻易地丢弃自己……
纵使迟钝如萧亦然,此刻也已察觉到了沈玥声音里的酸涩。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轻抚上沈玥钻进臂窝里,只露出一个软绒绒的后脑。
圆润、饱满,是聪慧至极的骨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