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萨菲罗斯是如此任性,如此自我,看起来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小孩。你告诉他已经没有了,他也明白这一点,可他无论如何就是要;撒泼耍赖也好,打滚哭泣也好,讲不得一点道理。杰内西斯又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呢?对于大人而言,糖果只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可是孩子的世界太小,小得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也许就是那个世界的全部。
“……顶楼。”
他总是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萨菲罗斯。
记忆是断片的。灰白的楼梯在极速中被挤压,转瞬即逝至身后遥远处,消失在螺旋的黑点尽头。从一层到顶层,即使没有电梯,以他们的速度也花不了两分钟。但是当萨菲罗斯拉开安全通道的门,真正踏进安静的、纯白的走廊时,脚步却不由得慢了下来;慢慢地,他停在病房外,隔着玻璃注视对方,回忆纷涌而至。
这里是胡妮丝死去的地方。
杰内西斯不知道这件事。他这么做,更像冥冥之中某种注定,令恐惧攫紧了萨菲罗斯的心脏,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怎么了……?”杰内西斯不明所以,在一旁催促。
萨菲罗斯摇头,额头抵在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病床。从这里看去,克劳德就像睡着了,如果忽略掉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丑陋地蜿蜒着的黑斑。是因为他……他真的那么做了……?但是只要不去确认,就能从现实中逃避,沉浸在妄想的安全里,让一切暂停在这虚假的安宁中。
『有时候人会因为太在乎而害怕,不敢接近重要的东西。』
奇迹般的,萨菲罗斯想起了卢法斯的话。就在这里,同一个地方,同样的场景。他开始感到无法言喻的痛楚,像是饥饿细细密密地啃食着胃,又像被烧红的烙铁碾过,令他不自觉地收紧拳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他见过,他知道它的样子。
爱是建立联系,然后把自己幸福的权利交托至另一个人手中,从此自己不再完整,再没有独自生存下去的能力。它是痛苦,是压抑,是惶恐,是软弱,是无助,是彷徨,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只要不去触碰就不会受伤,不怀抱期待就不会遭到背叛,拒绝它的存在才是在这个残酷的世界得以生存的唯一道路。
可是它就在那里,无可否认,不可动摇。
挥开杰内西斯的手,萨菲罗斯推开房门。全然陌生的情感疯狂滋长着,每走一步就愈发汹涌澎湃,痛苦的洪流几乎要将他冲垮。他快疯了。但是他没有办法停止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崩溃的边缘前进。
他终于来到克劳德面前,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摩挲他脸上干涸的污渍。僵硬的,冰冷的,冷得他的心也随之冻结。然后萨菲罗斯掀开被子,杰内西斯被这一幕所刺伤,忍不住偏过头去。
萨菲罗斯怔怔的看着。
空洞突兀地出现在胸膛,撕裂的肌肉往外翻卷,里头已经空了,能从一端看到另一端,床单被剩余的血水染成了浅褐色。他不是第一次看见类似的伤痕,有时候他自己就是制造者;他应该感到愤怒,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然后将少年唤醒,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不是这样的。
床沿微微下压,萨菲罗斯在克劳德身边坐下。一阵眩晕,心跳加速,冷汗直冒。他快吐了。萨菲罗斯见过无数可怕的伤口,战场上,肠子连着大网膜流了一地的那种;但是现在这个,只令他打从心里感到恶心和恐怖。他甚至无法直视它。
当愤怒不复从前,另一种情绪再也没有遮掩的余地,如此清晰地撕扯着他的思维,扭曲了他冷硬的面庞。
他只是……只是无法忍受克劳德受到伤害……
荧绿色的液体滴落,他们从医院的魔晄发电机里找到了这个。顾不得杰内西斯探寻的视线,萨菲罗斯嘴唇紧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伤口,青色的眼睛像要烧着般炽热。
魔晄顺着空洞滑落,晕开在泛黄的床单上,慢慢扩散开。
死寂笼罩在不大的房间里,萨菲罗斯的意识空白了一瞬。
“不,这不可能!”他伸手去摸,黏腻的血和肉,是死亡的触感,令他烫着般缩回手,“魔晄纯度的问题……还是稳定剂……?”
托起克劳德的后颈,头颅软软地后仰,萨菲罗斯不知所措地摸索着脉搏。什么都没有。轻柔地让克劳德重新靠上枕头,萨菲罗斯又胡乱地摇晃他的肩膀、手臂,想要找到一丝不同的迹象。最后他轻轻拍打少年的脸颊,希冀地等待睫毛轻颤。
一阵寒意。
时间仿佛被暂停,世界朦朦胧胧褪了色,陷入一片苍茫的白,一切声音和画面远去。取而代之格外清晰的,胡妮丝跪在床边,握紧了克劳德的手,贴上自己的侧脸。母亲流着泪,泪痕湿漉漉地闪烁着;她怨恨地盯着他,无声地蠕动嘴唇。
『不会给你的』
萨菲罗斯忽然回神,猛地抱紧了毫无生气的身体,藏进怀里,把他从胡妮丝手中夺走。他用手挡住那个可怕的洞,仿佛这样就能假装它不存在。也许空洞其实出现在自己身上,空荡荡的,渐渐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又再次被失去的恐惧所填满。萨菲罗斯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维持这个拥抱,下巴磕着头顶,不住地抚摸着克劳德泥泞的金发,然后轻轻吻着发旋。
“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母亲怨恨的幻影渐渐消散,萨菲罗斯松了口气,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近乎哽咽,“我在这里,已经没事了……”
杰内西斯受不了了,转身滚了出去。
他没有办法不去伤害他,他不得不这么做。他一遍又一遍地给予他伤痛,而克劳德依旧选择留在他身边的事实,能给予他莫大的满足与安慰;然后更深的不安与猜疑笼罩,因为他知道,没有人愿意被这样对待,他所做的一切正在把克劳德推得更远,他必须得到更多的确认和证明。直到克劳德真正背叛他之前,萨菲罗斯都不可能停下来。无解的死局。
因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不可信任的。他无法理解它,他与它之间从未建立过真正的联系。
萨菲罗斯从未有过母亲,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无条件地给予爱,仅仅基于血缘的联系。那种爱是脆弱的、毫无道理的,也许只是人们的一种臆想,或者是激素支配下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