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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第1页）

院子里停着一辆双辕高高翘起的马车，乌云其格站在跨杠边，肩膀微微颤抖着。雷抗美走到她的身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ldo;他一定会忘了我的。&rdo;乌云其格抽泣着说。

&ldo;不会的……&rdo;雷抗美说，&ldo;家良不是那样的人。&rdo;

&ldo;你不用劝我。&rdo;乌云其格低声说，&ldo;最笨的女人也能预感到她爱的男人会不会变心……&rdo;

第二天，天还没亮，革委会主任就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农场宿舍门口，准备送知青们去乡汽车站。那时，整个狐领子乡还没有修通公路，所谓汽车站，不过是在草原上一条破烂的道路中间支了块牌子，每天早晚各有一趟从县城开来的汽车经过。饶是如此，汽车站距离农场也很远‐‐毕竟草原太大了，所以要想坐上早晨那班车，必须要凌晨起床往车站赶。

漆黑的夜空，几颗残星点缀其上，个个畏寒似的发着瑟瑟的光芒。苍茫的远方一望无际，飘过一阵阵深蓝色的暮霭，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个浩大的世界是一艘没有缆绳的船，不知要漂向什么地方，偶尔浮现出几个起伏的山梁，恰如大海上的岛屿……

&ldo;就这么走了?&rdo;

知青们挤在拖拉机后面的车斗里，用身体互相取暖，驱赶着凌晨特有的寒冷。李家良望着向身后渐次退去的夜色，突然无限伤感地说。

雷抗美却问：&ldo;老李，你怕吗?&rdo;

&ldo;怕什么?&rdo;李家良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雷抗美沉默了。

李家良看不清他的神色，怏怏地问：&ldo;对了，乌云其格为什么没有来送我?&rdo;

&ldo;她怕了。&rdo;

&ldo;怕什么?&rdo;李家良越发奇怪了。

然而雷抗美依旧沉默不语。

寒风打着呼哨，从广袤的远方伏地而起，肆无忌惮地掠过草原，将李家良的目光吹得纷乱起来：夜浓似墨，夜沉如铁，布满嶙峋石块的山冈上，依稀可见大片还未融化的黑雪，沙棘丛后面的溪水冻得结结实实的，灰黄的草地上毫无生机，一切依旧苦闷和苍凉……

那样一个被火燎过的风扫过的血洗过的泪浸过的时代，真的结束了?不会是一场新的噩梦的开始?我怕什么?未来难道比过去更加凶险?过去的痛苦记忆‐‐曾经在草原上孤独的踟蹰，曾经在发电厂艰苦的劳作，曾经思念亲人的沾衫热泪，曾经从马背上一次次摔落的彻骨伤痛，此时此刻，都随着拖拉机轮子的滚动，渐渐变得那样遥远和渺茫，取而代之的是可口的鲜牛奶、蹦跳的小羊羔、悠扬的马头琴，还有乌云其格的一缕微笑‐‐其实，他的心早就和这片草原紧紧地系在一起了，远去的每一步，都是把那颗充满了热血的心腔勒得更紧，更紧‐‐

紧到他想号啕大哭，紧到他想扑倒在地，紧到他想狠狠咬一口那冰冷而火热的草根与泥土……

所以我舍不得这草原‐‐还有草原上的人。

呆呆地看着一根根被车轮碾过的茎秆，仿佛无数个枯黄的岁月从眼前无情地流过，他像感到羞耻似的，把头埋得越来越低，喉咙使劲吞咽着，胸腔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顷刻间，胸前的衣襟就湿了一大片。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了，刚才还在吵嚷着什么的一车知青，都安静了下来，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车头相反的方向，有人在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就在这时‐‐

一道刺眼的光芒，像箭一般划过李家良湿润的睫毛，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那些白色红色紫色粉色黄色橙色的光芒，就在一秒，甚至半秒的时间里，铺天盖地地射向了整个草原，然后会聚成金色的汪洋，泄洪一般向地平线的边缘蔓延‐‐万丈霞光照亮了黑暗的大地!

然后，耳畔响起巨大的欢呼声，坐在车斗的几乎所有知青都高高地扬起手臂，宛如张开了一面巨大的旗帜，他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李家良惊呆了，以为他们是在欢呼日出，然而不是!他们发出的呼喊竟是‐‐

&ldo;乌云其格!乌云其格!乌云其格!&rdo;

他还在懵懂中，已经被激动万分的雷抗美一把拉了起来，然后，他看到了永生不能磨灭的景象‐‐

一轮鲜红欲滴的旭日，从地平线上颤颤巍巍地浮起，顷刻间便磅礴了天地!宛如初生婴儿一般蠕动着、伸展着，给无垠的草原放射出无限的光辉。

就在这令人目眩和窒息的壮美景象里，乌云其格骑着一匹雪白的马，从远处飞奔而来，身上缀着金边一样熠熠生辉‐‐整个太阳不过是她的一轮灿烂的背景!

就连革委会主任也震撼得停下了拖拉机。

马到近前，乌云其格将缰绳一勒，凝视着李家良问：&ldo;你还回来吗?&rdo;

李家良重重地点了点头。

&ldo;那好，我等你!&rdo;乌云其格的眼里一片泪光，&ldo;你还记得眼泪湖，记得那两只飞鸟的故事吧?也许你只拿它当个故事，但是我没有!要是你不回来了，或是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你就到眼泪湖找我吧!&rdo;

说完，她深情地看了李家良一眼，像要把这个人凝在眸子里，凝在心里，然后将缰绳一拧，掉转马头，毅然决然地向着来时的道路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