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音清脆,加上孩子生得实在好,承裕摸摸他们的脑袋。
王恕重重的哼了一声,程月华毫不胆怯的看着她。
承裕看着眼前的女子。六年不见,曾经清丽的少女已经成为端庄的少妇,她挽了个飞天髻,前面一支衔珠的金凤,两鬓斜插着几支簪子,绿罗衫子马面裙,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却是雪肤花貌,人比花娇。
王恕哼了一声便走了,承裕告罪,伦文叙不明所以,程月华却挽起他的胳膊:“夫君,天色不早了,咱们早点回去。”
文叙说了声好,就此别过。
承裕目送他们走远,程月华下台阶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侧过脸来,却没有回头,走了。
承裕自嘲的一笑,匆忙跑去找父亲。
回到家,王恕似乎余怒未消:“你还忘不了那个狐狸精?”
承裕道:“爹,您别胡说,她如今已经是有主了。”
王恕哼了一声:“你知道便好。你记住,便是我死了,也不许程月华进我家门!”
承裕称是。
只是次日见到文叙的时候,他的表情似乎有点古怪;细细地看了他半天,却转过脸去,什么都没说。
承裕看他欲言又止,料想必是程月华跟他说了什么,但这么些年,她会说些什么呢?
文叙到底什么也没说,不过程月华的文风倒是一变。
当年落榜后,程月华曾经写过《白蛇传》和《叹息桥》,前一个是取材自著名的“白蛇闹许仙”;后一个是原创,重阳节开封城公子冯沅和闺秀黎云娘到银汉桥赏菊,彼此一见钟情,却因为两家旧有嫌隙遭到父母反对。黎云娘以死明志,临终前请求父母将她葬在银汉桥边,冯沅闻讯,前来祭拜,咳血而死,于是两家合葬。百姓每从此处经过都难免发出一声叹息,于是称作“叹息桥”。
承裕看过,确实人物鲜活,节奏明快,故事跌宕,唱词也很优美。
但是他不能承认,那个棒打鸳鸯的法海、逼死儿女的老爷,影射的是自己最敬爱的父亲。
他和程月华,不过是对方生命里的过客,匆匆一瞥之后,便是各自的人生。
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束。
此后数年,程月华相继有几部作品发表,都还算有影响。
其中共同点就是,骂老头子,那种看上去德高望重、清高自诩但是偏偏刚愎自用的老头,尤其新发表的《老夫子》中,虚构了一个处处恪守名教纲常、恐惧改变的老夫子,侄女被酒色之徒家暴怒而改嫁骂人家怎么不知道三从四德,未过门的女婿死了让女儿死节锁了门把人饿死,喜欢研究医学的儿子被逼着读四书五经因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同乡的女孩儿被人侵害让人家自杀全节,张口闭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满口都是仁义道德的大道理,吃饭都是忧国忧民的一腔苦衷,但就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这出戏一上演,前去看戏的很多重臣都是黑着脸出来的,包括父亲。
没有点到谁的名字骂,既没有说你道貌岸然却男盗女娼,也没又说你两面三刀皮里阳秋,不和谁的生平事迹对应,就是当前的主流观念,甚至连台词都是你们说老了的,但就是让你难受。
如今,程月华终于也写了一出《花烛错》。书生因贫娶丑妻,丑汉因富娶娇娘,哪知道迎亲当日天降大雨,新娘避雨时上错花轿,最后闹到官府将错就错的事。情节简单,故事新鲜,大家都很乐呵。
接着一出《玉奴》,乡绅胡员外看秀才李志奇年少才高,将女儿怡娘许给他。怡娘却嫌弃志奇家贫,不肯上轿,无奈只能由丫鬟玉奴替嫁,志奇无可奈何。好在玉奴贤淑,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于是志奇心无旁骛的读书,高中状元,接妻子进京团聚。
“昔日你对我爱理不理,如今让你高攀不起”的戏码,哪怕情节老套,群众还是喜闻乐见,只是略微有点遗憾,怡娘那个嫌贫爱富的女人没有得到报应,哼!她就应该嫁个纨绔子弟家财散尽后到李家门前乞讨!
此后几部小说,大抵是这种将错就错上错花轿嫁对郎的戏码,轻松诙谐,朝臣们都暗暗搽了把汗。
承裕不知道程月华到底是自己放下了,还是文叙说话了,但她变了,终于可以不用惴惴不安,倒也松了口气。
只是从此以后,和文叙似乎生疏了,再也不会畅所欲言无话不谈,平时除了必要的公务,连话也不会多说。
十年后,文叙外放仁寿省,程月华随夫南下。当时前去送行的人不少,承裕没有去;六年后自己外放永和省。当时朝廷在南方设省已经多年,但是实力还是相当有限,只能占据沿海平原或者重要关隘。
次年,文叙携妻回京,路过永和省。毕竟在海外,能说话的少,能互相唱和的更少,因此哪怕昔日在朝中不和的,到了这里,都会聚聚。
承裕也不例外,邀请他两人做客,设宴招待。
这么多年不见,文叙须发半白,程月华也已经徐娘半老,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三个小姑娘都是唇红齿白,能看到其母的风采。
承裕赞叹:“真是好相貌。”又加了句:“像尊阃。”
文叙的笑容突然敛住,尬笑了两声:“过奖了。”
席间听说高淑人已经去世三年,文叙明显顿了一下。
本来只是一顿饭的事,没想到天公不作美,突降暴雨,海上风高浪大,不便启程;承裕于是留他夫妻暂住,怕他们不肯留在府中,专门收拾了馆驿。
没想到文叙受了风寒,卧床不起;承裕找了本地最好的郎中,却收效甚微。
那日承裕正在书房批阅公文,突然家丁来报说:“伦布政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