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一开始就写得很有象征性,写出了这种狭隘不变的生存方式:“‘呼啸’在当地是个有特殊意义的词儿,形容描画在大自然逞威的日子里,这座山庄所承受的风啸雨吼。可不是,住在这儿,一年到头,清新凉爽的气流该是不愁的了吧。只消看一看宅子尽头的那几株萎靡不振、倾斜得厉害的枞树,那一排瘦削的都向一边倒的荆棘(它们好像伸出手来,乞求阳光的布施),也许你就能捉摸出从山边沿刮来的那一股北风的猛劲儿了。”这段描写表面上是写北风,实际上是写一种凝固的生存环境,写了不变的环境对人的固化。在这个只有北风的山庄里,人们就像那些枞树倾斜着生活,不可能有丰富茂盛的生命形态。我们可以把这种北风理解为生活的单一性,在单一性中生长的人,都只有一种单向的形态,都是“一边倒的荆棘”。假如这种倾斜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因素,打开了一个缺口,会引起什么样的变化呢?这种变化,是许多小说的开头,而带来这种变化的典型方式,是小说中出现了一个外来者,这个外来者引起了系统的紊乱,改变了人们原来的生活轨迹。《呼啸山庄》的故事,也是从一个外来者——一个被带回来的流浪儿开始的,带回这个流浪儿的,是呼啸山庄的老主人恩肖。恩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在利物浦的街头看到一个五六岁的流浪儿,一看到就放不下,非常怜悯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孩子。恩肖和这个孩子说话,孩子却像个哑巴一样几乎不回答。恩肖牵着这个孩子在利物浦的街上到处走,打听他的父母在哪儿,但是没有任何人能说清楚,于是恩肖先生就下决心把他带回呼啸山庄,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
按道理说这是一个感人的故事,释放出来的是人性中伟大的同情心。但实际的情况却不是这么简单。恩肖把孩子带回去之后,给他取名“希斯克利夫”。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因为恩肖先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叫做希斯克利夫,但不幸在襁褓中就夭折了。恩肖先生给带回来的流浪儿又取了这个名字,实际上是心中怀念那个婴儿,是在疗治内心深处久远的悲伤。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这个善行也不能单纯用善良来解释,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内心的情感需求,想用这样的方式弥补自己被打碎的、被刺痛的生活。所以这个善良背后又有一点自我的满足,是一种迂回的自爱。在小说中,我们始终没有看到希斯克利夫为什么流浪,恩肖先生似乎也没有与这个孩子深入地交谈过,这成为一个谜。从大的历史背景看,利物浦在英格兰中部,是英国早期工业化的核心地带,在这个城市里面,有大量的异乡人聚集到这里寻找工作,人和人之间会发生复杂纷纭的交往,人的生活起伏性很大,在这样的城市中,被抛弃的流浪儿就会多一些,这些孩子无依无靠,游荡在城市的各种缝隙里。恩肖先生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去关心他的过去,只是带回来,当作自己的心理安慰,这样的“善良”必然难以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恩肖先生和希斯克利夫之间永远是施恩者和受恩者的关系,高贵者恒高贵,卑贱者恒卑贱。这对恩肖先生来说是沉浸在“善行”的幸福感中,但对希斯克利夫来说就是毁灭性的。他来到了一个庄园主的家庭,尽管备受主人的宠爱,但希斯克利夫的精神深处还是一个乞丐,他的心理世界与环境格格不入。他特别需要一个证明,确定自己高贵的身份。而这个强烈的心理动机,引起了整个呼啸山庄的意想不到的裂变。
引起裂变的直接原因,是恩肖先生对希斯克利夫的溺宠。他把这个孩子带回来之后,对他比对自己的儿女都要好,对希斯克利夫的一切要求都全力满足,这就引起了大儿子辛德雷的极大不满。辛德雷比希斯克利夫大六岁,正是从儿童向少年成长的敏感期,父亲对自己的无视,使他焦虑和愤懑,他的不满自然转移到对希斯克利夫的仇恨上,两个人变得水火不容。他们之间的恶意可以达到什么程度?小说里面写道:恩肖先生买了一对小马回来,把最健壮的那匹给了希斯克利夫。但这匹马后来摔了一跤,腿变瘸了,希斯克利夫立刻对辛德雷说:“你得把你的马儿换给我,我不要我自己那一匹了;要是你不肯的话,我就去告诉你爸爸,这星期来你揍了我三次,让他看看,我的手臂一直到肩头都是乌青。”辛德雷打了他一个耳刮子。希斯克利夫不还手,却仍然坚持“你还是马上换给我的好”。辛德雷拿起一个铁秤砣来威吓他,希斯克利夫丝毫不动,冷冷地说:“你扔吧,我还要向爸爸告发你,你夸口说,等他一死之后,你就要把我赶出大门,我倒想瞧瞧他会不会先把你当场赶出去。”辛德雷一怒之下把铁秤砣砸过去,正中希斯克利夫的胸口。看到他一头倒了下去,辛德雷大声喊:“把我这小马拿去吧,野小鬼,得了!我但愿它摔断你的脖子。骑了它到地狱去吧。你这个讨饭的恶霸,把我父亲的东西全都一一骗了去。只是到那时候你可得把面目露给他看看,你这恶魔的小鬼。请你尝一下!我恨不得它踢破了你的脑壳才好呢!”
“把我父亲的东西全都一一骗了去!”——这句话特别严重。在18世纪的欧洲,乡村社会还是长子继承制,辛德雷原来是唯一的男性继承人。即使希斯克利夫备受宠爱,但这个继承关系是不会改变的。因此,恩肖先生对希斯克利夫的宠爱,实际上给这个孩子制造了极大的忧患,一旦恩肖先生去世,辛德雷马上变成庄园主,而希斯克利夫将立刻回到奴仆地位。辛德雷当下遭受的“不公”,都会变成希斯克利夫未来的灾难。这一点难道恩肖先生不明白?恐怕他自己根本没考虑这个问题。
艾米莉写到这个地方,就触及了人生的一个很本质的问题:一个被固化的人,到底有多少情感的宽度和容量?在呼啸山庄这个沉重的小环境中,恩肖先生除了爱希斯克利夫,就不再具有对其他孩子的深情;辛德雷失去了父亲的专宠,立刻变成了一个仇恨满心的施暴者。希斯克利夫更尖利,他在自卑的笼罩下,只有极度依靠恩肖先生的无限度纵容,才能获得存在感。而他在被宠溺的过程中,没有一点点感恩的心情,因为对狭窄的人来说,感恩是一种极大的压力,只有把它当作理所当然,才能解脱自己。在这三个人的关系中,看不到人和人之间真正的爱,每个人都只能沉陷在狭窄的情感通道中,没有能力以更大的宽度去接纳他人的情感与尊严。
要打破这种单一性,需要对世界、对自然更广阔的体验和理解,每一天都不能停止循环,将新鲜的空气注入自己的生命。狭窄最大的假象是质朴,如同恩肖先生,看到流浪儿就难以舍下不管。但他的爱是儿童化的,更多的是自我满足。这在我们当代社会也是一个普遍的问题,很多“爱情”看上去轰轰烈烈如火如焰,但仔细分辨,内核还是爱自己。美国哲学家弗洛姆分析过两种爱:幼稚的爱与成熟的爱。幼稚的爱是“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成熟的爱反过来,“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如果一个人没有爱的能力,只有需要的渴望,那他怎么能够给予他人真实的温暖呢?《呼啸山庄》中的人物大部分处于这样的迷局中,岁月的轨迹越来越走向危机的深处,而危机的爆发,在恩肖的女儿凯瑟琳的爱情选择上,终于点燃了。
焕然一新的凯瑟琳,为何让希斯克利夫绝望?
在这本书中,我们印象最深的就是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爱恨情仇,很复杂,情感、欲望、动机、期待,起伏跌宕,包含了我们男女情感之中几乎所有的激情、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迷茫。
希斯克利夫、凯瑟琳、凯瑟琳的哥哥辛德雷,和后来迎娶了凯瑟琳的埃德加,这么几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同代人,随着渐渐长大,互相之间命运相撞,演绎出激烈的悲欢离合。而所有这些关系的核心,是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爱恨。在这两个人当中,读者的基本印象是希斯克利夫搅动着一切,他有一种不可遏制的邪恶激情,好像是一个占主导地位的人,但这是一个假象。在这个小说里边,所有情感关系的中心,其实是凯瑟琳,她才是《呼啸山庄》的关键。
作为一个女孩子,凯瑟琳出生在一个庄园主的家庭,但是这个姑娘的个性和内心世界与众不同。最鲜明的特点,是不规范,她的性格非常野。这个野不是道德意义上的那种反叛性,而是生命中的原始性、自然性。小说中通过女管家之口,这样形容她:“说真的,我也从没看见过像她这样任性的姑娘。她一天里也不止五十次地把我们一个个招惹得按捺不住。从她起身下楼,直到上床睡觉,我们没有一分钟拿得稳她不会淘气捣蛋。她的精神总是像潮水那样高涨,一张嘴永远停不下来——唱着、笑着,谁不陪着她唱、笑,就跟谁纠缠。她是个又野又坏的小东西;可是她又有一双最动人的媚眼,有最甜蜜的笑容和最轻灵的脚步,在全教区中再找不出第二个能跟她相比的。再说,我相信她的心眼儿到底是不坏的;她一旦把你当真弄得哭出来,她很少不陪你一起哭闹的,让你不得不止住了哭反而去安慰她。”
从女管家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了一个单纯、任性、情感丰富、无羁无绊的女孩,非常可爱,非常真实。这样的女孩,一般都会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像一只大草原上的羚羊,自由自在地放飞自我。但在传统社会里,这类女孩在成人化的过程中,一定会遇到极大的困扰,一定会经历巨大的磨难。美国发展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指出:12—20岁,是自我意识确定和自我角色形成的时期。在这个时期,每个人都需要寻求个人与社会的统一,认识自己扮演的各种社会角色,逐渐疏远父母,与不同的人建立紧密的关系。这是一个认识自己,认识自己与他人的相同与差异,和逐渐建立心理社会同一感的重要阶段。在稳定的传统社会中,女孩在这个年龄段被不断地教育,不断地向社会认定的女性角色靠拢,不断地收拢翅膀,努力在心理上适应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定义,沿着“女孩—恋人—妻子—母亲”的路径完成可见的生命。这种对女性的“驯化”程序具有长期的历史继承,成为女性代代相传的集体潜意识,但在呼啸山庄却有了例外。凯瑟琳的父母不但无法应付这个野性十足的女儿,父亲还从利物浦带回来一个更加野性的希斯克利夫,让这两个天性放纵的孩子相伴成长、相互强化,成为一对相依相存的野生动物。这样的凯瑟琳,长大了怎么生活呢?清规戒律对她来说不可能适应了,她会如何面对呢?这是个谁都无法预料的问题。
凯瑟琳的爸爸恩肖对自己的女儿非常担忧,对她说:“卡茜,我可没法爱你,你比你那哥哥坏。去,做晚祷去,孩子,去求上帝的饶恕吧。我只怕你那母亲和我一样,一定都后悔养育了你!”爸爸的这个话当然不是恨,而是爱,但爱中又有极大的远忧。在社会生活里,人类对于女孩子的教育首先是端庄,要在很多方面遵循不同场合的不同规矩,凯瑟琳显然是个“危险品”,有很多“成人不宜”的习性。爸爸的担忧在《呼啸山庄》的第五章达到了巅峰,在这一章里,恩肖毫无征兆地去世了,去世前凯瑟琳依偎在爸爸身边聊天:
凯瑟琳小姐病着,这可叫她安静下来,她偎在她父亲的膝前,希斯克利夫横躺在地板上,把头枕在她的膝上。我还记得东家在瞌睡前抚摩着她那美丽的鬈发——看到她居然这么文文静静的,他非常高兴,说道:“凯瑟琳,你为什么不能永远做一个好姑娘呀?”她就把头抬起来直看着他,一边笑,一边回答:“爸爸,那你为什么不能永远做一个好男人呀?”可是等她一看见他又恼了,她就亲了一下他的手,说是愿意给他唱歌,唱到他入睡。她开始低低地唱起歌来,唱着唱着,他的手指从她手里滑落下来了,他的头沉到他胸前来了。
恩肖就这样去世了,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给凯瑟琳的:“你为什么不能永远做一个好姑娘呀?”这句话特别有分量,因为在五年前,凯瑟琳的妈妈已经去世,如今爸爸也去世了,凯瑟琳不再是一个女儿,在12岁这个成人化的起端,凯瑟琳陷入了角色空白。她不再能够期待依靠父母进入到下一阶段的“恋人”角色,一切只能依靠她自己了。在现实生活中,不少女孩也非常任性,但任性背后有父母的纵容,纵容里是对女儿深厚的亲情。女儿也知道父母甚至他人对自己的放任是深爱,所以她的那种任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幸福的表达,是“女儿性”的一种形态,是快乐。所以,这种任性背后是对父母的深度依靠。现在父亲去世了,对凯瑟琳来说,女儿的身份就变成不可回溯的追忆。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我们在《呼啸山庄》中可以看到,在父亲去世之后,凯瑟琳的那种任性、那种所谓的“坏”,渐渐有所克制了。
凯瑟琳并没有注意到,与她同时转变的还有希斯克利夫。这个被老恩肖从利物浦带回来的孤儿,生活一下子从天堂坠入地狱。老恩肖在世的时候,希斯克利夫是这个家的中心,任何人对希斯克利夫不好,恩肖都会严厉责备、惩罚。但恩肖一死,他的儿子辛德雷回来了,作为长子,他有权利继承整个呼啸山庄,拥有这里的所有财产。这是英国当时的法律规定的,在英国的小说里面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情形。比如《傲慢与偏见》中,班纳特一家有5个女儿,没有男孩。所以把女儿成功地嫁出去,就变成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因为英国法律规定女性没有继承权。没有儿子,就会在男主人的那些亲戚里边,按照从近到远的血缘关系,找一个男性来继承财产。由于父亲一旦去世,女儿们是得不到他的财产的,因此在《傲慢与偏见》中,妈妈就很着急,千方百计想把5个女儿嫁出去。
在《呼啸山庄》里,辛德雷一回来,立刻把希斯克利夫贬为奴仆,让他和那些仆人住在一起。因为当年辛德雷的爸爸给了希斯克利夫那么多宠爱,现在辛德雷要把它加倍地夺回来。希斯克利夫的生活瞬间被打入黑暗,但他没有绝望,因为他有凯瑟琳的陪伴,心里还有期盼。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年龄只差一岁,两个小孩是天真的玩伴,还没有什么社会的阶级意识、贫富意识,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自然和简单,具有一种非常天然的分享性。也就是说,他们在儿童这个阶段的生命是融合在一起的。而恩肖去世的时候,希斯克利夫13岁,凯瑟琳12岁,这是一个重要的年龄阶段,希斯克利夫开始走向少年,凯瑟琳开始走向少女,都是即将跨入成人的初始阶段。
这对希斯克利夫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童话般的幸运停止了,他也彻底走出了童年。他再往下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永远当一个低微的仆人吗?希斯克利夫是一个生存感极强的人,不会甘于这样的命运,生活中什么事情能够让他走出困境?只有凯瑟琳。如果与凯瑟琳结婚,所有的卑微都会消散。这种急剧变化的生存局面,使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的关系变得复杂起来,不再是童年的透明天真。从心理层面来说,希斯克利夫对凯瑟琳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依靠感,并且催生出一份早熟的朦胧之爱。这份爱中寄托着希斯克利夫唯一的希望,他想拥有底层所没有的一种婚姻,以及这份婚姻带来的身份。
在社会生活中,爱情最大的危机是不堪重负,当一个人把人生所有的希望都放到爱情的期待里,也就把爱情变成了摇摇欲坠的起重机。爱情的本质是一种力量的相互放大,是一种锦上添花,两个人都有对未来的共同向往,都有生命的创造力,相爱就是彼此欣赏,彼此加油,这样才有让人幸福的感觉。如果把爱情和婚姻看成改变命运的救生圈,看成解决自身生存问题的药方,这种所谓的爱其实只是爱自己,动机和欲望都非常狭隘,是把自己的未来强加给对方。而希斯克利夫正是处于这种状况,他对凯瑟琳的感情已经起了变化,表面上很强烈,内在却变得越来越虚弱。
所以对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阶段。如果我们按照浪漫主义小说写法,大概率是凯瑟琳一直依恋着希斯克利夫,不弃不离,不断抗争,最后从哥哥那里拿到一份自己的嫁妆,与希斯克利夫一起到远方去过天长地久的质朴日子。小说如果这样写的话,那就太俗套了,也很肤浅。女孩的成长与选择从来就没有这么简单,在18世纪后半期,也就是《呼啸山庄》生活的时代,在有身份的家庭中,女孩子到了12岁以后,阶级化的生活细节就越来越繁多了。英国女传记作家莱斯利·阿德金斯在《简·奥斯丁的英格兰》一书里面有很详细的描绘:中上等家庭的女孩长大后“就失去了无拘无束的自由。她们的短裙越变越长,逐渐变得像成熟女人的衣衫:她们要穿上鲸骨以保持良好的体态”;这种衣服自1710年起开始流行,“衬裙由鲸骨架或是轻一些的藤条支撑。有时候,衬裙的后部会打褶聚成一团,这是由裙撑撑起的假臀,这种裙撑是一种塞满了软木或是其他东西的衬垫圆轴。随她的长袍两边都卷到屁股,鞋跟太高,不能走也不能跳”;无论天气如何,女士们通常都会戴上手套,“不仅仅是为了保暖,还因为透薄的衬裙引领起一阵厚毛皮手筒以及披巾的风潮。诸如骑行上装或是针织短上衣等男款外套都被改作女用”;18世纪末,“女士发型的时尚变成在头顶上堆得越来越高,她们在头上戴羽毛或是其他装饰品,使自己连移动一下都十分困难”。不仅仅是服饰,女孩子们还必须学习针线活儿,塑造自己的淑女形象。还要学会跳各种交谊舞,准备参加社会舞会,搭识适龄的青年男子。这些习俗如同一个庞大无边的文化模具,时时刻刻提醒着有身份人家的女孩们清晰地认识自己的阶层属性,在行为方式上融合到自己那个阶级的代代相传中。凯瑟琳面前,正是这样的一个社会轨道。
希斯克利夫完全无法改变凯瑟琳的这种前景,因为他一无所有,不能让凯瑟琳看到另一种生活。虽然他们还在一起玩儿,还是那么亲密,凯瑟琳把自己看过的书带给希斯克利夫看,还陪他去田地里干活儿。到了礼拜天,两个人不去教堂,反而到草原上尽情狂奔,打打闹闹。这很单纯,但单纯抵挡不住成人化的复杂,有一天他们两个无意中跑到附近的画眉山庄,被山庄里的恶狗围住,凯瑟琳甚至被咬伤了。画眉山庄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呢?是林顿一家,这个家庭里也有一对兄妹,哥哥是埃德加,比凯瑟琳大三岁;妹妹伊莎贝拉与凯瑟琳同龄。这两个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命运,在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中,凯瑟琳嫁给了埃德加,希斯克利夫娶了伊莎贝拉。
这雪崩般的大变,是从那群恶狗咬伤凯瑟琳开始。
凯瑟琳被咬伤后,埃德加一家十分关切,让她留在画眉山庄疗养,住了五个星期。凯瑟琳的哥哥辛德雷和嫂子弗朗西斯迅速领悟到,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改造凯瑟琳的机会。弗朗西斯经常去探望凯瑟琳,给她带去一些漂亮的衣服,让她穿上后不停地夸奖她,让她焕发爱美的天性,调动她大家闺秀的自我感觉。弗朗西斯这一招很厉害,女孩子很难拒绝这种赞美,更难放弃美丽的衣饰。衣饰这种东西可以无限丰富化,本质上是一种心理满足,让人沉浸其中,不知不觉就消解在上流社会的标准中,改变了自己原来的文化品格。
经过这五个星期的“培养”,圣诞节前凯瑟琳回到呼啸山庄的时候,已经是另外一个模样了。大家以为会看到原来那个“粗野”的姑娘跳下车就冲进屋里,大呼小叫。但实际上完全出乎意料:只见她从一头漂亮的小黑马上跳下来,一看就是个很气派的贵族少女:“棕色的发卷从一支插着羽毛的海狸皮帽子里垂下来,穿一件长长的布质的骑马服。她必须用双手提着衣裙,才能雍容华贵地走进。辛德雷把她扶下马来,愉快地惊叫着:‘怎么,凯瑟琳,你简直是个美人啦!我都要认不出你了。你现在像个贵妇人啦。’……我替她把骑服脱去之后,眼前顿时一亮,在一身出色的方格丝袍底下,闪现出白裤子和发亮的皮鞋。她一双眸子闪烁着快乐的光芒。这时候家里的狗扑过来欢迎她了,她简直不敢去碰它们,怕它们会跳到身上来弄脏她那簇新的好衣裳。”
凯瑟琳的风格神态完全变了,变得让希斯克利夫自惭形秽,都不敢见她了。但凯瑟琳毫无知觉,她目光转来转去寻找希斯克利夫,终于看到了他。这时候的希斯克利夫是多么灰暗啊,自从凯瑟琳住到了画眉山庄,他就变得潦倒不堪,从来不换洗衣服,一头浓密的乱发布满灰尘,蓬首垢面。他一眼看到穿着新装的凯瑟琳,就立刻“躲到长靠背椅子后面去了”。凯瑟琳好不容易发现了他,“飞快地奔去跟他拥抱,一口气在他脸上连亲了七八个吻,这才停下来,倒退一步,迸出了笑声,嚷道:‘哎呀,瞧你,多黑,多别扭呀,还多么——多么好笑,脸绷得多紧呀!’”
辛德雷和他的妻子看到这情景,十分得意,他们知道,分离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计谋得逞了,阶级的界限清晰地出现了。辛德雷假装热情,召唤希斯克利夫:“你走过来好了,你可以过来向凯瑟琳小姐表示欢迎,跟别的仆人一样。”话语中强调着“小姐”与“仆人”的区别,每个字都在锤击着希斯克利夫敏感的心。辛德雷还鼓励希斯克利夫:“握握手吧,希斯克利夫,偶尔一次是允许的。”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终于惹恼了希斯克利夫:
“我才不呢,”那孩子总算开了口,说了话,“我不能让人当作笑话。我受不了这个!”他当真要从一圈人中间直冲出去,但是凯瑟琳又把他捉住了。
“我并没意思想笑你呀,”凯瑟琳说道,“我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呀,希斯克利夫,至少也得握一握手!你恼的是什么呢?那只是你看起来有点怪罢了。只要你洗个脸、梳梳头,那就完全可以了;可是你真脏!”
她很关心地瞧着握在她手里的那几只黑手指,还看了看自己的那身衣服,担心他的手指会给它添上什么并不美观的花纹。
“你不用来碰我!”希斯克利夫跟着她的眼光看,回答道,又一下子把手抽了回来。“我爱多脏就多脏,我高兴脏,我就是要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