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一个替代品出现了。
这个人果然出现了,他叫罗尔多夫,一个富有的地主,“据说至少有15000利弗尔年金!”
女性最可怕的遭遇,是在情感的最大空白处出现一个风月老手。风月老手不但熟悉女性的身体,更善于洞察被瞄准的女性心理最薄弱的地方,温柔而精准地打击。当然,这需要足够的无耻,足够的光鲜,足够的语言本能。薄情的人谈恋爱不需要什么本钱,只需要长着眼睛的嘴巴。
这个罗尔多夫,堪称这方面的典范。
他在夏尔·包法利的诊所里第一次看见艾玛,就看出她的寂寞:“他一路颠颠跑跑地去出诊,撇下她一个人在家里补袜子。她有多无聊!她一准巴不得住在城里,每天晚上跳波尔卡!可怜的小娘们儿!她渴望爱情,就像案板上的鲤鱼渴望水。我敢断定,三句献殷勤的话一说,她就会爱得你要命!一定又温柔,又迷人!”在这个心醉痴迷的瞬间,罗尔多夫立刻想到另一个猫儿偷腥之后才有的问题:“不过事后怎么从中脱身呢?”因为他“隐隐约约觉着日后即使成了这件好事,只怕也少不了麻烦”。这方面他是老经验了,而且眼下还供养着一个情妇,“那是个鲁昂的女演员”。
当然,像一切欲火烧心的风流种子,罗尔多夫迅速下定了决心:“嗨!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他走出夏尔·包法利的诊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艾玛在客厅里的身影,就像方才他见到的那样穿着衣服”。在野马奔腾般的想象中,“他把她的衣服都剥了下来”。
面对开满小花的田野,“他喊出声来,抡起手杖把前面的一个土块击得粉碎”。
与莱昂的怯怯生生相比,罗尔多夫最大的强项是行动力,快速果断的行动力是粉碎女性矜持和犹疑的不二法器。他算准艾玛肯定会参加永镇的农展会,因此从容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相遇了她,自自然然地挽住她,清清淡淡地“说起天气怎么好,在草地上散步有多惬意等等”。看到草地上有些雏菊已经开花了,他像个单相思的追求者放出了爱的信号:“瞧这些雏菊多可爱!就这些,也够近边的恋人们预卜用了。”接着他补上了一句更加深情的话:“我想去摘一朵。您说呢?”
艾玛轻轻地问他:“莫非您也是恋人?”
罗多尔夫似乎有些惆怅:“哎哟!谁知道呢。”
望着艾玛犹疑的眼神,罗尔多夫加强了攻势。他知道艾玛担心什么,于是愤愤批驳人们对于情感中的道德责任的主流观点:“没完没了地说什么责任责任,我都听得发腻了。总有这么一帮子穿着法兰绒背心的老傻瓜、踹着脚炉拨弄念珠的老虔婆,在我们耳边不停地聒噪:‘责任!责任!’嗨!责任是什么!当然是去感受高尚的情感,去珍爱美好的事物,而不是去接受社会的种种陈规陋习,以及它强加于我们的耻辱。……为什么要对激情横加指责呢?这世上唯一美好的东西,难道不正是激情吗?英雄气概的源泉,创作灵感的源泉,诗歌、音乐、艺术乃至一切事物的源泉,难道不正是激情吗?”
艾玛听得很入神,小心地提醒他:“可是对社会的舆论,多少总得考虑一下,对它的道德准则也得遵守才是吧。”
罗多尔夫顿时慷慨起来:“喔!有两种道德准则:一种是不足道的,习俗的,为世人所接受的,它变化无常,叫得最凶,趴得最低,猥琐庸俗,就像您现在看见的这群傻瓜蠢货。而另一种,是永恒的,是无所不在而又凌驾万物的,就像我们周围的田野和给我们以光明的天空。”
说着这样充满男性荷尔蒙的豪言壮语,罗多尔夫索性挨近艾玛,加快了他的洗脑进度:“世道的险恶,人心的叵测,难道没激起您的愤慨吗?有哪一种感情不曾遭受过谴责?凡是高尚的天性,纯真的感情,都会受到骚扰,受到中伤,一旦有两个可怜的人儿终于相遇了,这股势力就会深文周纳,定要拆散他们而后快。然而他们偏要试试,两人拍击着翅膀,相互呼唤着。哦!没关系,半年一年,十年八年,迟早总有一天他们会相聚在一起,会彼此相亲相爱,因为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他俩都是为对方而来到这世上的。”
艾玛终于进入了幻觉,她似乎“在跳着华尔兹,在枝形烛灯的光影里,由子爵挽着不停地旋转。而莱昂也离得不远,他就要过来了……然而她又始终感觉得到罗多尔夫的头在她旁边。于是这种甜蜜的感觉渗入了昔日的渴念,犹如被阵风扬起的沙粒,在弥散心头、令人陶醉的芳香里旋转飞舞”。
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了,艾玛移花接木,爱的激情缓缓地从莱昂转动到罗尔多夫。
这个急剧的情感变化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但毫无疑问,艾玛正在钻入圈套。罗尔多夫与莱昂截然不同,莱昂是一头情场上的初生牛犊,欲望更多地来自青春的本能。青春不是无敌的,每走一步都充满着未知和彷徨。尤其是面对女性,他还有着浪漫主义的仰望,爱情闪动着艺术的翅膀,在闪亮的诗意中凝望着爱恋的女人。而罗尔多夫是一个欲壑难填的猎手,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来自下半身。这样的人是残酷无情的,他的心从来都是为自己而跳动,和爱情相隔十万八千里。这样的人恰恰能说出最炙热的情话,因为他完全没有道德的底线,任凭被迷惑的对方坠入深渊,然后自己漠然离去。
艾玛像一头春天的麋鹿,踏着野花奔向罗尔多夫的枪口,她会面临着什么样的处境呢?读者的心都提了起来。
女性的命运:被遥远的巴黎召唤,被沉重的现实埋葬
农业展览会之后,相隔六个星期,罗尔多夫来到艾玛家,“当他走进客厅,瞧见艾玛脸色变白的时候,他明白自己的算计成功了”。他故意迟迟不来看艾玛,蓄意制造的就是艾玛这种掩不住的焦急和盼望。焦急之下的女人,哪里还顾得上分辨对方的情意真假呢?
他告诉艾玛,自己因为思念她生了一场大病:“是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您!……想起您我就悲痛欲绝!噢!对不起!……我要离开您……永别了!……我要走得很远很远……让您以后再也听不见有人说起我!……可是……今天……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我推向您身边的!”
艾玛还是第一回听见有人对她说这些话,“就像一个人在蒸汽浴室里全身松软地舒展开来,整个儿都沐浴在这番话语的温暖之中”。她哽咽着说:“哦!您真好!”
罗尔多夫立刻趁热打铁,在艾玛心情滚烫的时候射出致命一箭:“不,我爱您,仅此而已!难道您没猜到吗!告诉我;一句话!一句话就够了!”
此后的大戏都是可以预料的,都在罗尔多夫的剧本设计中:为了缓解艾玛的“气闷”,他邀请艾玛第二天一起骑马上山,呼吸山林新鲜的空气。到了山上,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而且也真的发生了:“在一个小池塘旁边,浮萍给水面平添了一番绿意。凋零的睡莲凝立在灯心草间。听见草地上的脚步声,几只青蛙跳开躲了起来。”罗尔多夫拥住艾玛,艾玛依偎在他肩上,悠悠长叹:“哦!罗多尔夫!……”随后“身子发软,流着泪,抖个不停地以手掩面,顺从了他”。
到此境地,罗尔多夫勾引艾玛的故事就不值得多写了。这个男人是个标准的“扁平人物”,他的手段丰富而老练,但欲望却十分动物化,欲望一旦实现,就忙于逃离。福楼拜深谙这一点,故事设计上仅仅把罗尔多夫看作艾玛生命中的短暂过客,情节很快就进入罗尔多夫如何逃离的阶段:“他不再像以往那样,说些情意绵绵的话让她感动得流泪,或者用充满激情的抚爱让她如痴如醉;到头来,他们高迈的爱情,从前仿佛是一条大河,她完全沉浸在其中,如今却眼看水在浅下去,河床变得干涸了;她还瞅见了河底的淤泥。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她对他倍加温柔;而罗多尔夫,却愈来愈不在意掩饰他的冷漠。”
眼见罗尔多夫一天天的情淡,艾玛涌现出爆炸性的力量:她要求罗尔多夫带她私奔,“把我带走!把我拐走!……喔!我求求你”!
再也无法糊弄下去的罗尔多夫当面答应了艾玛,回到家中却写了一封虚伪无比的分手信:
艾玛!请把我忘了吧!我当初为什么要认识您?您为什么要长得这么美?难道这是我的错吗?哦,天哪!不,不,这只能怪命运!
这世界是残酷的,艾玛。我们不管到哪儿,都无法从中逃脱。您会遇到无礼的盘问,会遭到诽谤,您得看人白眼,说不定还得受人凌辱。看您受人凌辱!哦!……我但愿能让您坐上女王宝座!我要把对您的思念,当作我的护身符!因为我要为自己对您的伤害,以自我流放作为惩罚。我走了。去哪儿?我也不知道,我疯了!别了!愿您永远是宽容的!这个毁了您的不幸的人,愿您仍能记着他。把我的名字教给您的孩子,让她为我祈祷吧。
当您看到这封愁肠百结的信时,我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我只想走得愈远愈好,为的是摆脱重见您一面的诱惑。请别过于伤感!我还会回来的;说不定到那一天,我俩还会再聚在一起,心如止水地谈到昔日的爱情。别了!
这封信几乎是所有假意人的一个范本:虚浮、冷酷、夸张、矫情,每个字都在掩护自私,却又显得一往情深。
罗尔多夫不会想到,这样一封信,实际上已经宣告了艾玛的精神死亡。艾玛爱上罗尔多夫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从心灵到身体彻底地交付。这和她与莱昂半途而废的相爱完全不同,莱昂是胆怯,而罗尔多夫是诱骗,诱骗来自处心积虑,来自对他人生命的无情捕捉。莎士比亚在《雅典的泰门》中说:“凡是带欺骗性的东西,总是起一种魔术般的迷惑作用。”而“魔术”被揭穿之后,受骗者永远也不会再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善。罗尔多夫给艾玛虚构了一个幸福的未来,一瞬间又将她推入深渊,这个灾变是摧毁性的——艾玛倚在窗口读着信,“仿佛有台打桩机在锤击前胸,一下快似一下,间隔很不均匀。她环顾四周,冀盼地面塌陷下去。为什么不来个一了百了?”也就在这一刹那,她突然看到“一辆蓝色轻便双轮马车驶经广场迅疾前去”,马车上坐着罗尔多夫,他正要逃向另外一个城市鲁昂。“艾玛一声尖叫,直挺挺地往后倒在地上。”
随后的43天,她虚弱地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听人说话,甚至似乎不觉得痛苦——仿佛她的肉体和灵魂一齐从烦躁中解脱出来,得到了安息”。之后,她发生了自己也万分惊讶的变化:“她向往成为一位圣徒。她买来了念珠,佩上了护身符;她一心想在卧室床头放个镶嵌祖母绿的圣物盒,好让自己天天晚上吻吻它。”对尘世的绝望,化为对清心寡欲的超凡世界的向往,她第一次感到:“原来在尘世的幸福之外还有更崇高的至福,在形形色色的爱之上还有另一种爱,绵亘不尽,有增无减!在充满希望的种种幻景中,她依稀看见一个纯净明澄的幻境,飘浮于大地之上,与上天融为一体,令她憧憬之至。”
这奇异的转换中渗透着多少痛苦!艾玛生活的19世纪被称为“忏悔的黄金年代”,法国天主教文化的核心是“自省”,尤其是在防止通奸方面,忏悔被看作“自我拯救”的主要方式。在很多教堂都设立了橡木构筑的忏悔室,让有婚外私情的女子跪在神像前,脱去帽子,双手交叉,带着低低的面纱,将自己“罪恶的情欲”详细地告诉神父,表达深深的自我谴责。一般来说,在18世纪中期之前,女子忏悔后都会得到神父的宽恕,心灵得到再生的抚慰。而在18世纪中期之后,拒绝宽恕成为神父们的通常做法,这使有婚外情的女性们备感压力。艾玛狂热地投入宗教崇拜,也是一种绝望的赎罪,她努力用无限靠近神的方式来复活自己,这绝地的挣扎显得那样热烈,她不但沉浸于读经,读大量宗教伦理的书,还“无限度地施舍行善。她为穷人缝衣,给产妇送柴”。这般超常的举动,连教堂的神父都有些担心,“在他看来,艾玛的宗教信仰正因为过于炽烈,日后说不定会转向异端,甚至走火入魔”。
在这冰火之间的日子里,艾玛并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爱慕的眼睛在看着他。他叫絮斯丹,是药房的学徒,他完全知晓艾玛与罗尔多夫的私情,却还是倾心于艾玛的美好。他跟随着探望艾玛的女人们,“一起上楼来到卧室,然后就待在门口,站在那儿既不动弹,也不作声。包法利夫人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在门口,管自梳妆起来。她先是取下梳子,很快地摇了摇头,把头发甩开;当他第一次瞥见这头秀发整个儿披散开来,一直垂到膝弯,瞧着这些乌黑发亮的发鬈,这可怜的孩子,就像骤然窥见了一片奇妙而新鲜的天地,耀眼的辉煌让他受惊不已。艾玛自然没有注意到这种默默的爱慕和羞怯。她压根儿不会想到爱情,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的爱情,竟会在这儿,在她身边,在这件粗布衬衣里面,在为她的美艳而敞开的少年的心扉里怦怦地跳动着”。这个絮斯丹在小说中没有很大的叙事功能,但具有高度的象征性,他代表着单纯、善良、纯净,他对艾玛的持续不变的爱恋,代表着作者福楼拜对艾玛的人性评价,也表达着福楼拜对艾玛命运的叹息:她的生命一直有美好的可能相伴随,但她看不见,为什么看不见?因为她的爱情渴望是传奇的、放浪的、燃烧的。她在修道院学习的时候,“音乐课学的那些浪漫曲,尽是唱些长着金色翅膀的小天使、圣母马利亚、环礁湖和威尼斯轻舟的船夫,这些恬静的乐曲,让她透过风格的稚拙和曲调的轻飘,觑见了感情世界的诱人幻景”。对她影响最大的人,是来到修道院的一个老姑娘,她“出身贵族世家,先人当过宫廷侍从”,每个月到修道院来做一个星期的针线活。干活之余,她给姑娘们唱古老情歌,讲爱情小说,艾玛从她那里听到的都是“两情缱绻、旷男怨女、晕倒在危楼的落难贵妇、沿途遭人追杀的驿站车夫、页页都有的累垮的坐骑、阴森的树林、心灵的骚动、信誓旦旦、无语凝噎、眼泪和亲吻、月下的小舟和林中的夜莺”。如此激情的爱心,如何会注意到一个年轻学徒工的爱慕眼神呢?
倘若艾玛从此献身上帝,斩断人间千丝万缕的烦苦,那么她的余生将无比简单。但这并不是艾玛的本性,她只是在信仰的怀抱里暂歇,用极度的善行给自己疗伤,待到她略略恢复元气,必然会步履蹒跚地行走在人神之间,最后毁灭。她已经摇摇欲坠了,失去了对爱情的绝对相信,但她的心间余温尚存,她需要一次火山般的爆发,将未实现的渴望与能量倾泻出去。这是她的宿命,她不可能瞬间老去,只能礼花般地升起与坠落。
这只需要一个契机,而这个契机来得万分诡异——她竟然又遇上了莱昂!
她是在小城的音乐厅遇到他的:莱昂进了包厢,“风度洒脱地伸出手来:包法利夫人不由得也把手伸了过去,仿佛她是在听命于某种更强有力的意志。自从春雨淅淅沥沥落在绿叶上,他俩站在窗前话别的那个夜晚以后,她就没有再碰过这只手。但她很快想起目前身处的场合,这么冷场是很失礼的,于是竭力抛开那些回忆,结结巴巴地匆匆说道:‘哦!您好……怎么!您也在?’”
此时的两个人,已不是当初。分别三年,莱昂早已不再青涩,他在巴黎长了见识,也见惯了各种逢场作戏打情卖俏,心里减去了无数的单纯稚气,积累了世俗社会杂芜的欲望,整个生活化为一场寻欢,充满机会主义的娱乐性。当他在剧场包厢里看到艾玛的第一眼,脑子里腾起的念头犹如一个鱼钩,调动着激情:“他寻思,是该横下心来占有她了。再说,常跟那些爱闹着玩的女伴厮混,他已不复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了,……面对这个小医生的妻子,他觉得挺自在,料定对方准会对自己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