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言以为自己再没睁眼的机会,或者再一睁眼就是在阴曹地府。
去阴曹地府也没什么不好。卫臹在前,他在后,前后还能作个伴。卫臹已死,韶言就是弃子,更别说元玖还对他恨之入骨。
一刀的事,韶言本以为自己被元氏悄无声息地解决,没想到再睁眼他还在人间。
只不过是在地牢。
他伤得重,卫臹临死之前砍了他的胳膊,又在他腹部捅了一刀。做戏要做全套嘛,何况这两道伤和卫臹受的致命伤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韶言年轻,血厚,慢慢熬着便是。
他这时也没什么精力去想自己会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那都得是上了年纪才能有的,有时甚至是一种幸福,因为有的人根本活不到犯后遗症的年纪,比如卫臹。
二十岁,弱冠之年,对韶言来说是一个坎儿。实在是年轻,年轻到几乎不用去考虑落下什么毛病。
况且韶言自认为活了今天没明天,干脆不想这件事。
元氏的私狱可不是什么养伤的地方,韶言在里面免不得受刑。但他并没有受多少苦,或者说,没他想象的受得苦多。刑罚众多,然而韶言也就只受了那几样,花样更多的,更折磨人的并没有用在他身上。行刑时似乎也刻意避开他那些伤口,专挑那些好肉去,但又尤为小心地避开了他的脸。
似乎比起折磨他,更像是在起什么警示
作用,想让韶言长个教训。
他每日受刑有固定的时间,因而绝大多数时候韶言是躺在发霉的稻草堆里发呆。人一发呆就容易胡思乱想,韶言也不能免俗。他更多地选择放空大脑,做个傻呆呆的木偶,可有时还是控制不住去想。
他想卫臹为什么要死?卫臹一定要死吗?恶贯满盈手握血债之人那么多,元英以血止血就能轻易夺走千人性命,可所谓灾祸竟是一无辜赤子!几乎所有人都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好像卫臹就该死,卫臹理应死。可是天从不会因为凡人的想法而动摇,否则一开始这场所谓的神罚就不应该存在。卫臹死了,被肮脏低贱的魔鬼玷污的干净血脉没有了,这是喜事啊,这是好事啊。人们振臂欢呼,如十七年前云恪被凌迟处死之后一般。
但天罚仍旧继续呢,并没有因此停歇。他们这次还要献祭人牲?献祭一万,十万,还是百万?亦或是再选出一个“灾祸”,杀了他以平息众怒?
到底什么样的神啊,要以血止血,以战止战?
现实被血淋淋的撕碎了,残骸丢到韶言面前,残忍地逼他接受。世道就是这个鬼样子呀,不给人做人的机会,把他们逼成鬼。人命哪算是命呢?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大家都活得恶心拧巴,都在苟延残喘。如今来看一了百了才是正道,可人们都在艰难地活着,哪怕活着更痛苦。这是为
什么?不甘心吗?可是有什么不甘心的呢?卫臹走了,干干净净地死走。韶言应该为他感到开心的,多少还有一点点羡慕。卫臹死在韶言眼前时,当时碧游剑韶言就在手边,他要是想,立刻就能做。但他没有。他大抵也是不甘心的,不甘心什么呢?
岭南的飓风吹不到辽东。今年南方的稻谷和麦子定时要欠收了,但辽东不会。空气中带着淡淡的霉味,韶言几乎有些贪婪地去嗅那些潮湿阴暗的稻草。
哪怕、哪怕让他死之前再见到辽东金黄色的稻田呢?哪怕是让他死在辽东的稻田里呢?
老天连死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韶言在地牢里待了十天,才有人想起他。元三公子将他带出来,去见卫臹,死了的卫臹,只剩一颗头的卫臹——杀人还要诛心呢!
卫臹枭首,可暴雨还在下。韶言盯着雾蒙蒙阴沉沉的天,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