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具具年?少?的尸体?,或腹部开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地流血,打湿了他的衣襟,贴在少?年?细瘦纤弱的身体?上,或身上有被?烧伤的疤痕,在莹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或就那么吊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双脚离地,随着阴风一吹,那无力的脚尖缓慢地,摇摇晃晃地——在周不渡不断睁大的眼瞳中,转了个圈,蓦然?撞碎他的灵魂。
难怪那鬼修见到他的心魔,会吓得肝胆俱裂——谁能知道,居然?能有人的心魔会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周不渡嘴唇翕动几乎看不见血色,他那永远如三尺寒冰的外表之下,仿佛埋藏着很深的痛苦,破斧凿冰后,是陈年?的旧伤疤层层叠叠地掩埋着。
在这里,千百个坟墓中,都蜷缩着一个相同的少?年?,在过去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日夜中,他无能为力地跪在坟冢之中。
他对每一具少?年?如烂布的尸体?缝缝补补,透过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白衣少?年?跪在一片黑暗之中,透过那罅隙看见少?年?一次又一次惨死在自己面前,却无法?做到什?么,只?能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声惨叫,额头不断地撞在墙上,令人不寒而栗的“砰砰”声响彻在这个空旷的千里孤坟之中,可无论他发?出多么绝望的惨叫,他的心魔都不会睁开眼睛,对他说上哪怕一句的话。
那密密麻麻的荒冢上,无一例外,都刻着一个相同的名?字,在他无数个彻夜难眠的日子?中包围着他,如同一双双冰冷的命运之眼,居高临下地嘲讽着他。
——“谢纾”。
“谢纾谢纾谢纾谢纾谢纾”
“谢纾!!!”
“……原来这便是你的心魔。”
那“孟婆汤”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它奇异极了,“这等规模的心魔,你居然?没疯?不对,不对,”
它逐渐在周不渡面前幻化?成一个少?年?的模样,那少?年?红衣如血,与他身后成百上千的尸体?有着一张相同的脸,笑?起来眉眼弯弯,却有种?妖异的感觉,“或者说……你其实很早以前,就疯了?”
周不渡缓慢地抬起眼,额头上的双生莲印记猩红得仿若滴血,身上冒着森冷的杀意。
“谢纾的每一次死亡,都塑造了你的一次心魔。”
“师兄。”他的声音拖得细而长,像是撒娇一般:“背背我好不好嘛。”
周不渡长腿一伸,他脚尖一勾,地上那柄要人命的钢铁折扇便“唰”地一声再次展开,往这孟婆汤化?作的幻像上斩去,花妖身体?扭成了个诡异的弧度,可只?是堪堪避过这利刃,下一瞬就被?掐住了脖颈,双脚离地。
周不渡双目猩红,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笔直的线,目光森然?,像是对这拙劣的演技而感到厌恶,可“谢纾”只?是笑?了一笑?,神情诡异,喉咙“嗬嗬”作响,最后挤出一个几不可微的声音:“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呢,师兄?”
“——因为你啊。”
周不渡浑身一僵,他瞳孔一缩,手指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那花妖融进他那总是缄默的心魔中,终于?给了他一个不敢面对的答案,少?年?被?他掐着,微笑?着,一双眼睛流下却两行血泪,他的眼神中透露着绝望的恨意,尖声叫道:“如果不是你,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
那恨意如剑直直地刺入周不渡的胸膛,正中他那颗假装跳动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胸膛仿佛被?这句话活生生地挖开,他被?少?年?眼中滔天的恨意与痛苦刺伤了眼,一时间分?不清真?假惑幻。
“师兄。”少?年?像是一只?蛇一样缠上了他,指尖传来黏腻的触感,他眼睛红了,怨恨道:“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不认得我,凭什?么我要经历这些事,凭什?么……凭什?么!”
他怒视着这个虚影,眼底满是怨恨与愤怒,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为什?么最初要救我?!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经历这一切?!”
周不渡如遭雷击,手抖得几乎抓不稳手中这妖魔鬼怪。
他恍惚间仿佛真?的看见了少?年?怨念地盯着他,眼中的怨恨简直要满溢出来,少?年?无声的质问把他划得鲜血淋漓,他摇晃了一下,忽然?站不住,半跪在了地上。
……或许这些年?,谢纾真?的有无数次曾经短暂地拥有过这样的想法?。
但是那只?是须臾短暂,少?年?想要抓回记忆中的那双手,一直坚持往前游,不愿意,也不舍得放弃。
可是他忘接了记忆终有一天会腐化?,再美好的时光也会被?苦难消磨,过往成了反复折磨他的最好利器,他执意想回到最初的时候,因此才逼迫沈乘舟与他大婚,才会带着酒去找李廷玉。
因为曾经年?少?轻狂的时光太过耀眼,以致于?他穷尽一生,也想要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中。
他偏执,他扭曲,他成了赌徒,拼尽全力,最后一无所有,满盘皆输。
这么多年?,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自己遗忘那记忆中的白衣。可是他忘记岁月会风化?,会腐蚀,美好会变质,那段记忆被?他攥在掌心保存许久,最后终究成了一颗吞咽后才发?现坏掉的糖。
他孤注一掷也换不回好结果,从他在沈乘舟与他大婚后,在他落入忘川河,却冷漠地站在断天阁上的那一刻,他就彻底明白了。
“少?年?”被?周不渡掐着,他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像是那一具具尸体?死而复生,怨气冲天地质问道:“为什?么要救了我,又不认识我?”
“如果不是你,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如果你不救我,我是不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个废物,然?后跟你与母亲一同死在昆仑?”
“你们怎么能曾经那样热烈忠诚地爱过我,然?后抛弃我呢?”
“那还不如在最初,就让我跟你一起走。”
那些怨恨无师自通地从眼前的幻想钻入周不渡的脑海中,搅弄起了轩然?大波,烈日般炙烤着他,他喘不过气来,手指痉挛地深陷石砖之中,在青石砖上留下了五道鲜血淋漓的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