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 铃木正文[1]
贝托鲁奇[2]与鲍尔斯[3]
“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2022年迎来了古稀之年的我,最近时常会想起这句话。可能有人还记得这句台词出自电影《遮蔽的天空》(1990),它也是我在《末代皇帝》(1987)之后再次参与原声音乐创作的贝纳尔多·贝托鲁奇导演的电影作品。
在电影的结尾,小说原作者保罗·鲍尔斯登场,缓缓说出这段话:
因为不知死何时将至,我们仍将生命视为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源泉。然而,一生所遇之事也许就只发生那么几次。曾经左右过我们人生的童年回忆浮现在心头的时刻还能有多少次呢?也许还能有四五次。目睹满月升起的时刻又还能有多少次呢?或许最多还能有二十次。但人们总是深信这些机会将无穷无尽。
实际上鲍尔斯在电影拍完之后不到十年就离开了人世,而我在参与电影《遮蔽的天空》原声音乐创作的时候也才三十多岁,尽管鲍尔斯的这段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那时并没有太多感同身受。
但从2014年发现自己罹患口咽癌后,我开始不得不坦然面对和思考自己的生命终点——死亡。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想法,我在2017年发表的专辑《异步》(Async)中制作了《满月》(“Fullmoon”)这首乐曲。截取了电影里鲍尔斯那段话的原声,将文字翻译成中文、德语、波斯语等多种语言,并邀请各国艺术家用母语朗读。
乐曲最后的意大利语版本的朗读者就是贝纳尔多·贝托鲁奇。我怀着试一试的想法问他:“如果要收录意大利语版本的话,除了你我想不到别的人选了。你愿意来朗读吗?”没想到他马上回复说“好啊”,不久就发来了录音文件。
鲍尔斯曾经作为前卫作曲家活跃在“二战”前的纽约,他的嗓音有一丝喑哑,让人感到他有别于一般美国人的深厚涵养。来自“歌剧之国”的贝托鲁奇的嗓音则充满张力,他的朗读同样十分精彩。
然而贝托鲁奇也在这首乐曲完成一年后离开了人世。他在《满月》中的“出演”,虽然是以录音的形式,也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
在手术前
在这里,我想来说明一下我现在的病情,虽然有点残酷,还请大家耐心听完。
我于2014年罹患口咽癌之后,随着治疗后病情缓解,也逐步恢复了正常生活。但2020年6月在纽约一家医院的一次检查中,我再次被诊断为直肠癌。
由于上次患癌时的放射治疗很顺利,我非常信任纽约这家癌症治疗中心。确诊之后,在接受放疗的同时我还服用了抗癌药物,但治疗几个月之后,癌细胞仍然没有减少。
那一年的12月我在日本有工作行程,当时烦恼于频繁健忘,想在回日本工作期间顺便做一个脑部检查,于是2020年11月中旬回到日本,在隔离[4]两周之后去做了全身检查。检查结果显示脑部倒是没有问题,但别的部位发现了异常——直肠癌的癌细胞转移到了肝脏和淋巴。
这时距离我做完放射治疗已经过去三个月,但不知为何纽约的医院并未告知我癌细胞转移的事实。明明至少9月末就应该能够发现转移的病灶了。自然,癌细胞转移这个事实对我打击很大。在全美国数一数二的这家医院竟然没发现癌细胞的转移,抑或是出于其他原因没有告诉我这个事实,这些都让我对纽约这家癌症治疗中心产生了疑虑。
日本的医院中第一位为我诊断的肿瘤内科医生,非常直接地告诉我:“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只剩半年的生命了。”他还说,由于以往的放疗对我的细胞造成了损伤,无法再进行同样的治疗,“即使用上强效的抗癌药物,进行痛苦的化疗,五年的生存率也只有50%”。我想这应该就是基于统计数据的客观数字吧。
即使是想要摆出事实根据,对患者说明时也应该有更委婉的说法吧?说实话,他的直截了当让我很生气。用断定的语气告诉我如此悲观的事实,像是夺走了我所有的希望,我感到备受打击,陷入消沉。尽管他是一位名医,但可能并不适合我。
被宣告剩余生命的第二天,是我举办线上演出的日子,也就是后来收录为RyuichiSakamoto:PlayingthePiano12122020(2021)音源的那场演奏会。最糟糕的精神状态,加上当天需要配合影像制作的演奏环境也不够好,都让我担心演奏会发挥失常。奇妙的是,越是交往时间长的知交,越是对这场演奏评价颇高。
我决定不再回纽约,在东京接受治疗,因为接触的第一家医院不太合适,还是拜托了认识的医生介绍了别的医院。本来计划的短期回日本,变成了长居。
接下来在新的医院听了第二诊疗意见[5],才知道当癌细胞发生转移时,就会被认定为癌症Ⅳ期。且在后续的检查中,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肺部。容我坦白地说,病情让人绝望。
2021年1月,我决定接受摘除直肠癌原发病灶、肝脏转移的两处,以及淋巴转移部分的外科手术。这是一台大手术,需要切除30厘米的大肠。意外的是我在手术前的心情还挺轻松,当时留下的照片里,还有我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跟家人们挥手说“那我去了哟”的样子。
当初预计需要12个小时的手术,最后花了大约20个小时。从上午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4点。我本人既然已经是“我为鱼肉”的状态,也只能相信医生,把自己交给他们,毕竟我也确实没有专业知识,无法跟他们商量“能不能少切一点,比如20厘米怎么样”。
我预想到手术后体力和免疫力都会下降,因此在手术前,每天都会走一万步来锻炼身体。我这次要做的是需要全身麻醉的大手术,也有死于医疗事故的风险,因此在手术前,我想着一定要把好吃的东西吃个够,就连续十天以“最后的晚餐”为名,把东京的牛排、意大利菜都享受了一遍。
谵妄[6]体验
虽然幸运地完成了手术,却未承想在术后经历了谵妄后遗症。由于全身麻醉给大脑带来的影响,在手术结束后一周左右的时间里,我出现了好几次谵妄症状,医生们也束手无策。
症状最厉害的是手术后第二天,我睁开眼睛就觉得自己在韩国的医院里,而且不是首尔,而是地方城市的医院。于是我绞尽脑汁,把会说的韩语都说了,努力想要跟护士沟通,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到底对不对。
说着说着,我惊讶地发现面前这个“韩国”护士日语讲得太好了,这才渐渐明白自己的状况。这一定是最近几年韩剧看太多了吧。
还有一次是明明刚做完手术,我却给助手发短信说“不好意思,开会我要迟到了”。而其实我正在病床上,两条胳膊打着点滴,无法自由行动,还打错了字。这位助手清晨突然收到还在住院的我的短信时,自然也是十分惊讶。
财津一郎唱的那首广告曲中的“?大家围起来,竹本钢琴~”[7]和广告里的舞蹈在我脑海里不断重复时,才真正让人郁闷得无处可逃,让我觉得自己快因为谵妄而发疯了。我并不喜欢这首歌,广告也是很久以前看过,因此对突如其来的魔音穿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在手术后还有过非常可怕的谵妄体验:电脑被黑客攻击,所有数据都暴露到了暗网上,我用上毕生所学的程序知识想要破解,也毫无办法。暗网是那些普通搜索引擎无法检索到的网站,也就是网络上的黑暗世界。
我能清晰地看到被自动操纵的电脑屏幕画面,拼命想要阻止这一切而敲打键盘,但手指却徒劳地划过空中。平日里我从来没有思考过暗网的问题,可能是偶然看到的相关信息停留在了大脑里,此时又通过谵妄体现出来了吧。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天,有时清醒过来后会发现自己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像这样初次体验谵妄很恐怖,但也让我发现了人类的大脑结构是如此有趣,甚至让我产生了自己努力一下是不是也能写出电视剧剧本的错觉。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在自动化[8]和“垮掉的一代”在无意识表达中尝试达到的,可能就是这样一种半睡半醒状态下的创作吧。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在大脑中竟能积累如此大量的信息,让我惊叹不已。
被爱拯救
手术后,医护人员让我“即使身体很痛,也要尽量起床,坐在沙发上”,还有“请尽量站起来,多走动”。一直躺着的话,由于身体不必与重力对抗,肌肉力量很快就会退化。即便只有一个星期,肌肉也会萎缩,而肌肉一旦萎缩便很难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