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东侧的暖阁内,宗政璎立在窗边,几瓣白梅顺着寒风飘了进来。宗政璎伸手接住,摊在掌心里,盯着恍惚了片刻,抬手将其簪到发间。若是撇开身上气势十足的玄金龙袍,此时的她像极了坊间为夫守孝的新寡。小德子走了进来,弓着身子在后面回话,“女皇陛下,江公子的棺椁已经下墓了,另外,还有两个消息。”宗政璎仍旧看着窗外,双眼麻木,“说下去。”小德子道:“郁家传来消息,家主殁于紫云观。”宗政璎瞳孔猛地一缩,回过头来,“你说什么?”青苒她,怎么可能……小德子脑袋压得更低,硬着头皮道:“郁家家主的夫君,南凉战神宣武王,也死在了南境战场上。”“郁家长老入宫请示,陛下是否要去送家主最后一程?如若不然,他们便马上着人把棺椁送回南凉。”——午后雪停初霁。宗政璎换了一身常服,出现在郁家宅邸内。郁家如今是北齐盛京里的新贵,宅邸为御赐,奢华又气派。奢华又气派的郁宅,今日满府挂白,一片哀戚。得知女皇驾临,郁家人纷纷出来迎接。宗政璎站在大门外怔然了许久,才抬起沉重的脚步往里走。灵堂内,宋青苒的棺椁还未盖棺。宗政璎站在棺木旁,望着好姐妹昔日鲜活的眉眼归于死寂。心脏一阵抽痛,便是连哭都哭不出来。她本以为,倾了这北齐的皇权江山,报了忍辱多年的血海深仇,这份成果能与身后之人共享。然而转过身,她才发现——曾经告诉她只有自己才能救赎自己的宋青苒;曾经视她不见,后来卑微乔装默默守护的江喻白;曾经爱屋及乌,跟着好姐妹一起对她好的萧灵儿……他们一个一个,在她最脆弱的年纪,以最鲜活的姿态闯入她的世界,教她成长,助她蜕变。又在她登上顶峰,以为能久别重逢时,悄然离场。那些她以为一辈子都走不出来的黑暗时光,如今竟成了她再也无法触及的过去和回忆。每每想起,都如钝刀子割肉一般,让她疼到颤栗。——从郁宅回来,宗政璎大病了一场。痊愈后,一切照旧。朝堂上每日都有解决不完的政务,御案上永远堆满看不完的奏折。当朝臣提及后嗣问题时,宗政璎没有正面回应,只是淡淡一笑。而后没多久,她从宗室抱了个刚出生的奶娃娃养在膝下,作为继承人培养。每年入冬,她总会带着养子去皇陵,一坐便是一整天。南凉的消息,她每一桩每一件都不会错过。只是这一桩一件里,再也看不到那几个她熟悉的名字。扶持过她的姐妹,守护过她的男人,他们都如同离树的叶,被时光长河越冲越远,逐渐淡出世人的印象。宗政璎的身边都是熟悉的人,可她却又好像都不认识。没有人知道她的故事,没有人知道她那些年遇见过怎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困苦与喜悦。她同样不了解他们的人生。这一场繁华,只剩下她一人空守,无人共享。多少皇嗣趋之若鹜的九五之位,她坐得格外孤寂。七十五岁这年,女皇宗政璎寿终正寝。弥留之际,她看到养子跪在龙榻前痛哭。宗政璎艰难抬手,抚了抚他的脑袋,卸下一身帝王重担的她,露出了五十多年前才有过的明媚笑容。“我亏欠了一个人的至死不渝。”她说:“这一次,换我去寻他。”……女皇出殡这日,全国服丧。出殡队伍从内城门排到外城门,浩荡而肃穆。皇陵里为女皇陛下修建的陵墓恢宏壮观。主墓室里已经停了一具棺,棺前坚硬的石碑上,“先夫江喻白之墓”几个字历经岁月侵蚀,已经有了模糊的痕迹。女皇灵柩归位,双棺合并,陵墓大封。传奇女皇的一生,至此终结。——唇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让宗政璎觉得无比熟悉。是梦么?她大抵又梦回五十多年前了。那个人不在以后,她时常会回想起从前那些零碎的,充满谎言的假甜时光,以及他吻她时,动情而又克制的模样。可如果是梦,怎么有人一直往她口中吹气?不对劲。宗政璎费力挣扎了一下,猛地睁开眼。回到幼年,走她走过的路入目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陌生是因为宗政璎已经记不起几十年前在景福宫守宫的小五子长什么样。熟悉是因为唇上的触感,与她回忆里的一模一样。她怔怔看着面前这双眼。以前他戴了两张皮,从江喻白变成许砚,又从许砚变成燕公公。她从来没认出过。后来他不在了,那些关于他的回忆,才一帧一帧往她心头戳。细到连睫毛分布,眼白上的血丝,都清晰无比。面前这双眼,明显又是易容过的,很难看出原本的杏眼轮廓。但宗政璎一眼便能确定,是江喻白。她正想着如何回应他时,十岁这年的记忆,连带着她从北齐弃子成长到一代女皇的七十五年经历,瞬间灌入脑海。宗政璎一下子愣住了。十岁?她从一个掌权数十年的雷霆女帝,变成了十岁女娃?那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宗政璎满心罪恶,嘤咛了一声,伸出手虚弱地推了推江喻白。见到人醒来,江喻白马上松开她,站往一旁。宗政璎呛出两口水,眼神朝他瞪来,落水苍白的小脸上染了一抹红晕,分不清是怒是羞。江喻白避开她的眼神,内心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就在刚刚,他给宗政璎做人工呼吸,嘴唇不得不覆在她唇上时,他脑子里多出了许多不属于他这十七年来该有的记忆。他记起了很多人很多事。在那段回忆里,他仍旧是弃子,遭遇却比现在黑暗得多。他从小就被抱养到暗无天日的皇陵地宫,吃毒长大。后来才被师父救出,带到了鬼医谷。可师父在他十七岁这年死了。没了师父,没了信仰,他开始自我放逐,四处游荡的同时,也在给自己找传说中的解药。直至,在南州的魏王府初遇宗政璎。之后便开始了长达两年的羁绊。他们大婚过,只不过没等拜完堂,她就脱下嫁衣离开了。再后来,他为了弥补从前的过错,戴上面具变成了另一个人,去北齐找她。最后的记忆,是宗政璎登基大典那日,他没能扛住蛊毒发作,在与杀手的搏斗中中了箭,倒地身亡。思绪收回,江喻白满心复杂。璎璎曾经对他说过,她前头十多年就是个没有思想的傀儡,被囚禁在北齐皇宫中身不由己。好不容易挣脱牢笼,她也想有人疼有人呵护。那个时候他虽然心疼她,却没办法做到感同身受。如今回到了她的幼年,亲眼见到她在这会吃人的深宫里被人磋磨而束手无策。他才知道,她用一句话总结出来的童年,中间写满了怎样的挣扎绝望和无力。意识到小姑娘一直在看着自己,江喻白解释道:“公主一直昏睡不醒,出气多进气少,奴才也是不得已,才想到了以前跟着柔妃娘娘学过的急救法。”没听到宗政璎吭声,他只当她在生气,又补充道:“此事绝对不会再有第三人得知,小公主只管放心。”原来是为了救她?难怪一直往她口中吹气。宗政璎冷静下来。“你先出去吧。”江喻白转身要走。宗政璎又喊住他,“先把许嬷嬷她们弄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