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学生,是我花了多年的心血,若非当时迫于皇威无可奈何,为师怎可能亲手加害于你?”宋弘听笑了,“你的一句无可奈何,却让舒家五十余口人赔上性命,若非我命大,此时还没机会站在这儿与你说话呢!”察觉到宋弘语气里压着怒火,薛海垂下眼皮子,声音也低了几度。“当年的事,确实是为师之过,你会怨我是应当的,那你想如何,你告诉为师,我尽量满足你,就算我办不到,我也让你师娘去办。”“不必拿师娘来绑架我。”宋弘嗤笑,“你我之间的师生情谊,早在当年你火上浇油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断干净了。”“薛海。”这两个字,宋弘咬得极重,“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你肯赎罪,我会放过你的家人,否则,舒家的当年,便是你薛家的下场。”薛海袖中拳头微微握紧。宋弘的手段,他已经见识过了,八年前谋城,八年后谋国。面上虽不显,但骨子里那种“我能捧你高高在上,也能让你粉身碎骨”的狂傲,与八年前如出一辙。让人不敢轻视。盛京城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薛海正是因为深知自己逃不掉,才会主动来的舒家,企图通过旧情,把这件事彻底化开。只要舒仲孺不再计较,他这个前朝旧臣在新王朝就还有一线希望。“我给你两个选择。”宋弘的语气不疾不徐,听来却压迫感满满。“要么,你跟我去舒家祖坟里,当着我族人的面,给我枉死的亲人一一磕头赔罪。”“要么,我烧了你的脸,割了你的耳朵,再绑着你去舒家坟地下跪磕头。”“舒仲孺!”薛海忍无可忍,铁青着脸。“北齐已亡,那些都是前朝恩怨了。”他说着突然大笑起来,“齐皇为何让我来找你,你心里没点数吗?你总是狂妄自大,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而不自省。”“若非你在朝堂之上毫无忌讳言行狂悖,压根就不会有后来的事,该赎罪,该给那些死人下跪磕头的,是你。”宋弘的最后一丝耐性耗尽,招来一旁的下人,“去请八殿下。”——舒家当年死了五十多人,多半是下人,祖坟里的是主子。薛海在舒老爷子出殡这日,被江喻白和宁濯二人强押着去舒家祖坟,当着客人和旁支族人的面,给那十来座新坟下跪,一一磕头。丞相夫人得知后,匆忙让人备了马车赶过去。她在半道上就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等到了京郊,亲眼看到薛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迫下跪给舒家新坟磕头的那一幕,顿时眼前一黑。“仲儒,仲儒啊……”丞相夫人扑过去,眼泪汪汪地看着宋弘,“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你就当看在师娘的面上,饶过他好不好?”相爷那么要脸面的人,经过这么一遭,指不定要崩溃成什么样了。以后他在这盛京城里,还如何活得下去?宋弘面无表情,“如果我说饶过他,就得用薛家全族人的性命来换呢?”不等丞相夫人说什么,宋弘又道:“夫人之所以觉得我不该如此,不过是因为,死的不是薛家人罢了,倘若当年那把火,烧的是您的亲人,您的儿女,您事后还能笑着饶过纵火真凶吗?”丞相夫人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扭头,看着薛海被捆着双手,摁着脑袋一次次往下跪的狼狈画面,眼眶里的泪再也绷不住,落了下来。十一座坟磕完,薛海的额头上已经破了,血珠沾着坟山的泥土糊在上面。被松绑时,他扫了眼四周,看到周围那一道道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刺,他顿时惨笑一声。想他曾是权柄在握,风光一时的百官之首,如今竟沦落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跪磕头的地步。丞相夫人过去扶住他,面上哭得稀里哗啦,“相爷,相爷你怎么样?”“相爷”这两个字,就仿佛一根刺,狠狠扎到薛海心窝子上。他一把推开丞相夫人,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还没完呢!”宋弘突然微笑着开口。薛海心底一寒,牙齿紧紧咬着,“你还想如何?”丞相夫人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仲儒,他都已经磕过头了,你就……”宋弘明白她想说什么,点了点头。“夫人放心,我会饶他一命的。”丞相夫人刚要松口气,就听宋弘话锋一转。“但在此之前,我还得让他亲身体会一下,当年舒家族人在火海里疼痛挣扎的滋味儿。”这是要,活烧相爷?丞相夫人承受不住,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薛海再次被江喻白和宁濯押着,这次去往火盆边。宋弘专门让人准备了一个炭盆,里面是烧得通红的木炭。薛海的脑袋被摁着,一点点往炭盆边逼近。炙热的温度,让他全身都在发抖。眼看着整张脸就要埋到火盆里,薛海突然强行扭过头。他脸色被烤得血红,额头上青筋暴跳,扯着嗓子嘶吼一声,“舒仲孺,你就是个疯子!”宋弘混不在意地笑了笑。“你不该到今日才知道我是个疯子,倘若你八年前就有这觉悟,后面的事压根就不会发生,怪只怪,你自己识人不清,惹谁不好非要惹疯子。今时今日,你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哈哈哈——”薛海艰难地仰起脖子笑了两声。是了,他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把原本属于他的荣耀和地位给抢了。他不过是用了一点手段拿回来而已,本来就是他的东西,他有什么错?想到今日过后,盛京城的茶楼酒肆里将会添一桩笑料谈资。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被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押着下跪磕头。薛海再也忍受不住,拼了命地挣脱江喻白和宁濯的手,朝着一旁的松树上狠狠撞去。有没有想我?有江喻白和宁濯在,薛海没死成。宋弘说到做到,把他救回来,再毁了他半张脸。烧红滚烫的木炭烙过脸上时,薛海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他的尊严,他的名声,他的脸面,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全身感官,只剩疼痛。那种从皮肤疼到骨头缝里的滋味,至死难忘。“疼吗?”宋弘居高临下望着他。“疼就对了,只有你经历了我的苦,你才能明白,这种恨是无法化解的。”疼得满地打滚的薛海蜷缩成一团,眼泪滚进伤口里,疼痛加剧,使得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或许,他真的错了。要早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妄,早知道北齐会亡,他当年,不该狠下心走那一步棋。步步筹谋,精心算计,多年来的成果,在今日毁得彻底。就算留了他一条命,他今后还有何颜面苟活下去?——新都定在盛京,太子萧晏安便不会再回去了,要在此驻守,顺便修缮宫殿,等着旧都的裕和帝和大臣们迁过来。而宁泊简因国战有功,被封了异姓王,负责驻守旧都。宋弘料理完老爷子的后事,给了足够的安家费,把舒宅下人全部遣散,便随着宁泊简夫妇一同回旧都。随行的,还有江喻白和宗政璎。离开盛京时,江喻白忽然探出车窗,回头看了一眼。宗政璎笑问:“怎么,舍不得了?”江喻白颔首,嗯了声,“毕竟是你的故乡。”宗政璎却说:“对我而言,这里不是故乡,是囚困我一生的牢笼。”她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仅剩的一点牵挂,是宗政姝。薛海身败名裂,不堪受辱自尽而亡,薛家彻底倒台。德妃得到消息,当晚就跳湖了。丞相夫人心疼宗政姝这个外孙女,把她接回了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