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或者,父皇会压着不动,直到龙归大海,留给未来新君施恩的机会。
景隆帝的疑心,人尽皆知;然而谁又能像太子永湛这般,把皇帝的疑心消灭在萌芽之中呢?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太子永湛合上奏疏,仰脸望着永嗔,烛光下双眸含笑,分明浊世佳公子。
谁能料想得到,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是在人心最肮脏复杂的位置上长大的呢?
永嗔笑道:“想这么早回京,倒是见不到这口荷塘长起来了。”
“原说了要带你去畅春园观荷——我记得那边湖里仿佛也有乌篷船。”太子永湛站起来,走动着活动筋骨,“从前有位老太妃,是江南人氏,到了京都越发想念家乡的乌篷船。□□为了满足她的心愿,便命匠人特制了乌篷船,放在畅春园的荷塘里。”
“我倒不知道还有这样故事。”
“少有人知道的。”太子永湛慢慢道:“后来那老太妃干涉朝政,被新继位的高宗沉塘了。就在那畅春园的荷塘里。”
“若这么说,德妃如今便死了,倒是占了便宜了。”
“福兮祸兮,”太子永湛右手摩挲着自己左手手指,淡淡望着自己透着隐约粉色的指甲,叹道:“因果循环,谁又能说得清呢。”
若不是老太妃年轻时姣好的面容入了□□眼,怎么会有畅春园上的乌篷船;若不是有了畅春园上的的乌篷船,怎么会有老太妃的干政;若没有老太妃的干政,便更不会有高宗下令沉塘之事。然而拥有姣好的面容,谁又能说是件坏事情呢?
太子永湛看着永嗔,问道:“怎得还是闷闷不乐?”
“这一路又是火烧又是水淹,要么就是在庄子里闭门谢客。这趟江南来得好没意思,就跟没来过一样。”
太子永湛忍不住笑,“这真是孩子话。来过便是来过,到底是不一样的。”他想了一想,问道:“你可读过陶宏景地《答谢中书书》?”
永嗔挠挠头,“仿佛听过,记不清了。”
“陶弘景称江南为‘欲界之仙都’,唔,我为你诵一遍,你记清楚这一篇,便与游过江南一般无二了。”太子永湛曼声吟道:“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一时诵完,太子永湛只含笑望着永嗔。
永嗔笑道:“哥哥诵起来倒是好听。只是要我说实话——到底跟自己去过是不一样的。”
太子永湛罕见地有些愕然,他歪头想了一想,释然道:“也是了。”
“什么?”
“这便是你与我的不同之处。”太子永湛微笑道:“从来便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性子。”低下头,仍是微笑着,话音里竟然透出几分羡慕。
永嗔也明白过来,太子哥哥从小便被拘在宫里,这次下江南还是他近三十载来第一次出京都地界。这样长大的太子哥哥,若想看看外面的风光人情,唯有从书上读来,在脑中想出,于画上揣摩。所以太子哥哥才会觉得,看过了写一处景色的绝佳诗词,便与到过此处一般无二了。
想到此处,永嗔笑道:“我只记得好玩些的,譬如两人对话,像《世说新语·言语篇》里写得那样:‘王子敬云:‘从山□□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
太子永湛知他心意,徐徐道:“其实论起来,江南最繁华当属扬州,扬州之域,乃是天下财富汇集之处。其地形,苏则有南北之殊,而皆濒海贯江,山水平远,湖沼萦回;浙则山水清幽,邻赣闽者,亦复深秀。实在是帝国之腹地。”
“哥哥这几日断案子累了,说风景也能提到国政。”永嗔避而不谈,道:“明日启程,我这便去吩咐底下人打点行囊。”说着便退出去了,倒是连把李福全的家产分太子哥哥一半的话都忘了说。
直到次日永嗔等人已经在回京路上了,那真正名唤蔡泽延的少年却始终没有出现。永嗔放下车帘,不禁有些失望,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也很快被风吹散了。
回京路上倒是一切顺遂,没有不长眼的人来折腾;与下江南这一路上受的折磨相比,回程的路简直就像是人间仙境。
四月底,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时节,太子永湛与永嗔平安抵达了京都。
如今的京都,却与他们离开时的京都大不相同了。
刚回到郡王府的永嗔对此还没有感受,只在听到苏子墨说蔡家公子三日后入府读书之时愣了愣。
是了,这是离京之前向蔡慧允诺过的,而这个来的蔡家公子,却是鸠占鹊巢的假蔡泽延。
想起太子哥哥的话,当初太子哥哥乃是从蔡慧对弟弟的态度太过疏离才察觉出的不对,显然蔡慧也察觉了这个弟弟并不是他的亲弟弟;然而她竟然能一直将这桩事情藏在自己心里。
永嗔摸出在姑苏庄子前,真正的蔡泽延托付给自己的那枚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