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荇花了近半个时辰同他们说清了情况,又有十来个小鬼愿意投胎。逍遥自在地做鬼固然好,但在这做鬼活多少年,都和蹲天牢一样糟心。“你是不是骗人的?”听完问荇的话,虎子戒备地反驳他:“万一就是你们只想要泉水变好,才故意告诉我们要被困在这,骗我们投胎呢。”“当鬼可以活很久,可到了下辈子啥也不记得,说不定也是活几年就死了。”“你可以再过一段时间,试试看能不能离开。”他对问荇态度不好,问荇自然也不同他客气。“若是你觉得困在此处有意趣,那我们也不会阻拦。”“话说得好听!”虎子被他激得两眼一瞪,指向柳连鹊,“要你这么说,他也跟着我们投胎得了。”“我看了几天,他瞧着也不像人,不是邪门道士那不就是奇怪的鬼。”指完柳连鹊,他意识到不妥当,尾音骤然变虚。“放尊重些。”问荇沉声。“在你眼里,天底下是只有鬼、道人和寻常人?”虎子的态度过于轻慢,道人们也露出愤慨来。说他们这些道士活得久不该也就罢了,可柳公子本就苦命,差点活不到该活的岁数,真是冤枉。“你是觉得我非人非鬼,似死似活,不该存于世。”柳连鹊往前走了几步,直走到虎子几米开外的地方。他该活的寿术未尽,命又是被问荇从阎罗手中夺回的,自不可辜负问荇,贸然转世往生。他模样认真,不含愠怒,说的话却让虎子不由得毛骨悚然。“若真到了我该去轮回的时日,我自当赴黄泉,毫无怨言。”婚丧嫁娶“同他没必要说太多。”毕竟虎子的这些诘问,未免有些无理取闹了。问荇挡在柳连鹊身前,直截了当:“别只会支吾膈应人,你究竟是畏惧投胎,还是有其他顾虑?”虎子被他毫不客气的态度逼得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反驳:“谁怕死了!”“我是怕我不在了,就没人……”他支支吾吾。“没人记得你那些莫名其妙生病,然后枉死的弟兄?”虎子呆愣。问荇是怎么知道的?几个道士们往虎子的方向瞥了眼,都没对此感到惊讶。虎子这些天都差把心事写脸上,别说问荇,他们也都知道了。“你只要把他们事告诉我,不就有人记得他们了。”虎子拍了拍本就不灵光的脑袋,陷入了思索。问荇说得好像有道理。“不行,万一你要害人怎么办?”“问得好。”问荇颇为无语:“我连他们是谁,有没有投胎都不知道,该如何害人?”就该和虎子说话够直白,省得这莽汉一根筋,就知道疑神疑鬼。虎子噎了会,没掉怨气缠身,他的思绪比前几日要清楚些,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举止不妥当。暂且不说问荇,就说那个叫柳连鹊的哥儿,急起来估计都能让他够呛。半晌后,他态度终于软下来,颓废地坐在树下。“怎么说呢?”他费劲地抓着原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显得自己愈发邋遢。虎子讲起事磕磕绊绊,后边才渐渐流畅。问荇同柳连鹊一道听了全程,才勉强拼凑出个完整故事来。康瑞闹灾荒和战乱的时候,昌平镇也没能幸免。虎子是个破落户家的子弟,很小的时候家里就穷得叮当响。他自然而然就跟着些伙夫、跑堂这类的市井之徒,大字都不认得,忙忙碌碌这些年没学管用的手艺。虽然不认字也没其他本事,但他三教九流的兄弟倒也不少,其中有几个认识十多年,交情好的。好巧不巧,变故就生在这几人身上。“我认的大哥他得了风寒病,结果我隔了三天去看,他整个人都瘦脱相了!”提起这茬,触及到虎子伤心事,他的语调又开始疑神疑鬼。“我问他怎么了,他烧得糊涂,只和我笑,说有人来了,有人又走了。”“可我看屋里没人,他娘也说家里第一个来的就是我。”凑热闹的赵小鲤吓得缩到一旁。那,那岂不是他的大哥见着鬼了?“然后呢?”“他死了。”虎子狠狠抹了把脸,反倒抹开了脸上的伤口,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死的时候原本百来斤的壮汉,瘦得只剩骨架子,皮粘着骨头,死了都闭不上眼。”“夫郎,你觉不觉得很像?”问荇侧目,看向聚精会神的柳连鹊。“很像。”只是柳家的下人出现异状没那么明显,而且距离虎子在昌平镇的经历,也过去了很多年。单看简单的过程和结果,是一模一样。虎子没意识到两人在打哑迷,自顾自往下说去。“后边我的四弟也出了事,我那会家里很忙,没意识到,结果就这会,他人没了。”疫病死的人有的被堆上柴火烧了,有的被扔到荒郊野岭去,他连四弟面也没见着。一晃眼当时豁牙的孩子长大了,一晃眼又没了。“再是我四弟的弟弟,他状况和大哥一样。”他的眼珠僵硬拧动:“但我那会反应过来,去的也早,他还清醒。”“他告诉我,他生怪病前一晚上,有个人穿过墙到他床前,他晕了过去,然后就生了怪病。”“而他哥临死前,也见过那个怪人,怪人不像人,又像人。”他讲得倒也不算极其吓人,但赵小鲤被他病态的模样吓得都要哭了,咬着嘴唇躲在树后,就差捂上耳朵不敢听。其他道人们脸色各异,但想起长明,没人心中能不畏惧。延年今日没来,他的黄鹂鸟停在树梢,目不转睛地看向虎子。“我爹娘说他们是烧糊涂了,但我信我兄弟。”虎子吸了吸鼻子,不甘道。“当时我就想,我要找到那个该死的鬼或者人,替我兄弟们报仇。”正因如此,他对见过的每个可疑的鬼,每个可疑的人,都怀有深重的敌意,却又想要去探查他们。也对似人似鬼的柳连鹊敌意深重后来的事就脱离了鬼怪的范畴,不大的镇子里有十来号人得了“怪病”,更多人害了瘟疫,加上那会赶上战乱,虎子他家匆忙举家离去,却在康瑞遭了山匪,虎子也枉死此处。听到他的遭遇,原本对虎子有敌意的小鬼们也有所触动,有些甚至感同身受,千言万语化成叹息或是沉默。像虎子这样的人在当时还有很多,他们是鲜活的性命,却只能沦为乱世之中飘摇的芥子。“没了。”虎子生硬地结束了他的故事。“杀我还是怎样,都随你们便,我不怕死。”总算说出来,后边的事他也不想想,也想不过来。但愿问荇有他表现出来的可信。“不杀你,既然你随我们处置,就今晚去投胎。”哪怕知道了他的遭遇,问荇看他的目光依旧不算和善可亲:“但你要同我夫郎道歉。”“他没招惹你,你不光指着他还编排他,他脾气好没把你怎样,我脾气不好。”柳连鹊想要拦住问荇,已经来不及了。就,就这样?虎子不解,他一开始对问荇不也没好脸色。“对了。”问荇似刚想起来,理直气壮。“你还说我了,也要给我道歉。”赵小鲤从树后探出头来,不解地眨了眨眼,随后顿悟。果然,小舅舅平时再怎么靠谱,也只有十来岁而已嘛。血气方刚,血气方刚。“我错了,不该瞎说你们两个。”虎子隐约有悔过之意,但被怨气干扰,还有些不服气。可当道士们帮他祛除怨气,黎明即将到来时,彻底恢复人性的他才感受到了迟来的后悔。愁怨蒙了他的眼,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荇瞧着比他岁数还要小,和他四弟当时岁数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