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一直有一道声音在里奈耳边,如旧唱片某一道顽固的划痕,每到固定的旋律便“咔”一声低语说道:
“忘记我。”
那声音十分温厚。
她只是继续做手边的事,譬如往咖啡壶注入精确分量的水,走路时候数人行道地砖的裂缝,必须每只脚都正好踩在砖缝上,不然就要重新来走过,玩硬币时,有花纹的一面全部朝上,有时候,她怀疑那声音并非来自他人,而是自己内部某个过于温柔的部分发出的呻吟。记忆太沉重了,放下吧,消散成真正的无,而她主体的心,那个更坚硬的核心,却拒绝这份无。
“不,我绝不忘记。”
十二月的第三周。
雨已经连续下了七天。从学校回家的路上,藤原里奈看着自己的鞋子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踏出一个又一个水印,那些印记很快被新的雨滴填满,消失不见,就像她生命中正在被抹去的某些东西。
她十一岁,刚刚开始穿中学校服。藏青色的百褶裙下,膝盖总是泛着青紫,不是被打的,而是她自己常常忘记看路,在家具或是教室桌椅的棱角上撞出来的。
母亲说过她很多次,说这个女儿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但母亲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看过她的膝盖了,上次受伤的时候她跟在母亲身后,用撒娇的语气说道,“妈妈妈妈,我膝盖受伤了,妈妈吹一吹好不好,像小时候那样,吹一吹好不好?”
母亲看了她一眼,“里奈,你不是小孩子了,受伤了你不会自己处理吗?”
今天回到家时,玄关处放着三双陌生的鞋子,两双女式皮鞋,一双男式。
鞋子摆得异常整齐,鞋尖向着门外,像是随时准备离开,又像是某种仪式,里奈听到客厅传来母亲的笑声。
那种她几乎快要忘记的声音,高昂而刻意,像是舞台剧里的笑声。
她踮脚上楼,经过父亲的书房时停了一下。门紧闭着,就像两个月前那个下午一样紧闭着,父亲在里面工作时不喜欢被打扰,所以里奈养成了经过时放轻脚步的习惯,即使现在里面已经没有人工作了。
“里奈,是你吗?”
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她应了一声,继续向自己房间走。
“过来一下,亲爱的,有客人想见你。”
里奈将书包放在楼梯最后一阶,转身走进客厅,母亲纪香坐在沙发中央,左右各坐着一位女性,对面是一位年长男性。三人都穿着寻常的衣服,但都佩戴着同样的银色胸针——一个翅膀展开的图案,里奈不知道知道那个标志是什么,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几乎每周都会去参加她不知道什么的集会,因为母亲是成年人,她做什么可以凭自己的意愿,但身为小孩子的里奈不行。
“这是高级执事伊藤先生。”
母亲的声音柔和得不像她自己,“这两位是山田姐妹。他们听说了我们家的困难,特意前来帮助。”
伊藤先生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眼睛异常明亮,他微微向前倾身,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你好啊,里奈。你母亲说你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我看看,啊,里奈也很漂亮呢。”
里奈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目光落在母亲脸上,母亲今天化了精致的妆,粉底涂抹均匀,口红是温柔的珊瑚粉,以前父亲总是说母亲不化妆的样子最好看。
“我听说你很喜欢读书,”
“是的。”
伊藤先生说。
“教会有一个青少年读书小组,每周六聚会。如果你愿意,可以来参加。”
“谢谢您。”里奈礼貌地回答,眼睛瞥向厨房的方向,她注意到水槽里堆着没洗的碗碟,是前天晚上她和哥哥慎吾用过的。母亲通常会在早上把碗洗掉,除非有客人来访——那时候她会忘记所有家务。
母亲突然站起来。
“里奈,去烧点水给客人们泡茶。用我上周买的新茶叶,铁罐装的那个。”
里奈如获大赦,快步走进厨房,她打开水龙头,盯着冲击不锈钢水槽底部的水流,形成一个不断变化的旋涡,窗外,雨继续下着,院子里那棵柿子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在灰暗的天色中抖动,像是什么东西的骨骼。
她取出茶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