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昀在溪边清洗药碾子时,忽觉水面泛起奇异的涟漪。倒影里的自己鬓发斑白,院中的老槐树枯成了炭,林恩烨的铁匠炉积着半尺厚的灰——那灰里裹着片焦黑的紫苏叶,像枚烧尽的印。
“这不是真的。”他攥紧手里的竹刷,刷毛刮过药碾上的刻痕,那片熟悉的紫苏叶纹路却在水中倒影里褪成空白。水面突然沸腾,腾起的白雾裹着寒气扑来,竟凝成林恩烨的模样,眉峰拧得比淬火时的铁还沉:“你看,他们早走了,就剩你守着座空院。”
灵昀后退半步,后腰撞在溪边的青石上——这触感太真,石缝里还卡着去年炖鱼时掉落的陶罐碎片。可当他低头去看,碎片竟在掌心化成飞灰,白雾里又浮起灵澈的声音,温吞如药汤:“你编的阴晒篮漏了底,凝露草全烂了,我熬不出安神膏,镇上的人都在骂你……”
“不对。”灵昀猛地闭气。他想起灵澈说过,幻境最善勾人软肋,却仿不出真心的温度。他摸向腰间,那里本该系着灵澈用紫苏梗编的络子,此刻果然空空如也。可指尖残留的草木涩香,是清晨刚采的紫苏梗特有的清冽——那是幻境偷不走的生机。
他突然抓起药碾子往水面砸去。“哗啦”一声脆响,倒影里的枯树应声碎裂,露出背后真实的天光。白雾中的虚影开始扭曲,林恩烨的轮廓崩解成铁匠炉的火星,灵澈的声音散作药房的药香。待水汽散尽,溪边仍是原样:药碾上的紫苏叶刻痕浸着水光,对岸的老槐树垂着新绿,林恩烨正举着铜刀朝他喊:“杵臼修好了,快回来试新淬的铜杵!”
灵昀望着水面恢复平静,自己的倒影里,鬓发依旧乌亮,腰间的络子随动作轻晃。他弯腰拾起片飘落的槐叶,叶尖还凝着晨露——这才是真的。幻境里的荒芜再逼仄,也抵不过真实人间里,铜杵撞在石臼上的沉响,抵不过灵澈分药时“簌簌”的纸声,抵不过那些藏在物件纹路里、带着体温的牵挂。
他提着药碾往回走,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织出晃动的网。远远看见灵澈正往竹篮里码新晒的金银花,蓝布衫的下摆沾着草屑——那是方才在后山采凝露草时蹭的。灵昀忽然笑出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幻境再真,也造不出他们仨凑在石桌边分食枣糕时,林恩烨抢食被烫得直吐舌头的憨态;造不出灵澈往《草木记》里夹紫苏花瓣时,指尖轻颤的认真。这些带着烟火气的琐碎,才是破尽虚妄的最硬底气。
“发什么呆?”林恩烨抛来个铜环,环上的紫苏叶刻痕在阳光下闪着光,“新打的,给你装卤味的竹篮换上,更牢。”
灵昀接住铜环,入手温热。他望着院角冒热气的卤锅,听着药房里灵澈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忽然明白:所谓幻境,不过是怕人忘了,此刻握在手里的寻常,已是抵得过千般虚妄的圆满。
灵昀捏着那枚铜环往回走,指尖仍能触到幻境残留的寒意。刚进院门,就见灵澈正用银刀剖着颗野山参,刀光落在参须上,竟映出层淡淡的灰雾——那雾与溪边幻境的寒气如出一辙。
“这参不对劲。”灵澈按住参身,参皮上的纹路竟在蠕动,渐渐织成张人脸,眉眼像极了镇上去年因瘟疫去世的药农。“你看它的芦头。”灵澈指着参顶的结节,寻常山参的芦头圆润如珠,这颗却尖如獠牙,“是‘牵魂草’的根须缠在里面了,会引旧魂造幻。”
话音未落,院门外传来哭喊声。灵昀探头去看,只见个穿粗布衫的妇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孩子面色青灰,嘴唇泛着紫黑——正是那药农的妻儿。“灵先生,救救我儿!”妇人泪如雨下,“他昨夜说看见爹在院里招手,跟着去了就成这样了……”
林恩烨刚淬好的铜杵“当啷”掉在石臼里。他盯着那孩子的脸,忽然后退一步:“这孩子的眉眼……”竟与幻境里枯树下的影子重合。
灵澈却异常镇定,往孩子鼻尖抹了点紫苏油膏:“别怕,是牵魂草的瘴气迷了心窍。”他转向灵昀,“取你编的阴晒篮来,要垫着桑皮纸的那只。”又对林恩烨道,“把铁匠炉烧旺,用活泉的水淬一盆铁水。”
灵昀抱着阴晒篮回来时,灵澈已将野山参扔进陶罐,正往里面撒晒干的艾草灰。“牵魂草喜阴怕阳,桑皮纸能挡虚邪,竹篾透正阳。”他一边搅动药汁,一边解释,“你把孩子放进篮里,坐在老槐树下,切记别让影子被树荫遮全了。”
林恩烨端着淬好的铁水盆过来,铁水在盆里泛着暗红的光,映得他脸膛发亮:“这水能破瘴气?”“不是破,是引。”灵澈舀起一勺药汁,往铁水里滴了三滴,“牵魂草的瘴气遇热会显形,你且看。”
果然,药汁入铁水的瞬间,盆里腾起团黑雾,竟凝成药农的模样,直往阴晒篮扑去。“护住篮子!”灵澈大喊。灵昀忙用竹篾盖罩住篮口,黑雾撞在桑皮纸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像被烙铁烫过的棉絮。
老槐树叶突然哗哗作响,阳光透过叶缝落在孩子脸上,竟在他眉心聚成个光点。那光点越来越亮,孩子忽然咳嗽起来,吐出口黑痰——痰里裹着根细如发丝的草须,落地便化成灰。
“好了。”灵澈松了口气。妇人抱着苏醒的孩子磕头谢恩,灵昀扶起她时,瞥见她袖中露出半片枯黑的叶子,正是牵魂草的碎叶。
待妇人走后,林恩烨将铁水盆倒扣在地上,盆底的黑灰竟拼出片残缺的紫苏叶。“这瘴气为何偏找咱们院?”他踹了脚石臼,铜杵震得嗡嗡响。
灵澈捡起片飘落的槐叶:“因为咱们院里的阳气最盛。你打的铜器带着火性,灵昀编的竹器透着生机,连灶里的柴火都带着活泉的水汽——这些真真切切的暖意,才让虚妄的瘴气眼红。”
灵昀摸着阴晒篮上的桑皮纸,那里竟留下个淡淡的焦痕,像片被烧过的紫苏叶。“原来幻境不是要吓我们,是怕我们忘了,”他忽然笑了,“忘了这些带着人气的物件,本就是最硬的护身符。”
暮色漫进院子时,三人坐在石桌边分食新蒸的枣糕。灵昀咬了口糕,忽然指着林恩烨的手背:“你的烫伤怎么没了?”林恩烨低头看,晨间淬火时烫的燎泡竟消失了,只留道浅红的印,像片小小的紫苏叶。
“许是破了幻境,连带着虚伤也没了。”灵澈往他手背上抹了点紫苏油膏,“这才是真的。”
灶膛里的火“噼啪”跳着,映得三人的影子在墙上摇晃。灵昀忽然想起幻境里的枯院,再看看眼前——铜杵在石臼里泛着光,阴晒篮挂在墙上晃,老槐树的叶影落在《草木记》上,像谁在悄悄添了笔新的注解。
原来破幻境的从不是什么法术,是灵澈熬药时盯着火候的专注,是林恩烨打铁时不肯省的力气,是他编竹器时在篾缝里藏的那点小心思。这些实实在在的日子,本就是最牢不可破的结界。
夜风吹过,院门口的铜环“叮铃”轻响。灵昀抬头,看见月光落在那片新刻的紫苏叶上,亮得像枚永不褪色的印。
夜里,灵昀总觉得心口发闷,像是被幻境里的寒气缠上了。他起身想去药房找灵澈配点安神的草药,刚推开房门,就见院中的老槐树下站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他,穿的竟是灵澈常穿的蓝布衫,手里还提着盏竹灯。灯芯的光忽明忽暗,将地上的槐叶照得忽明忽灭,倒像是无数只眼睛在眨。
“灵澈?”灵昀试探着唤了一声。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脸藏在灯影里,看不真切,声音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我熬的凝神汤凉了,你帮我热热。”说着,将手里的陶碗递过来。
灵昀伸手去接,指尖刚要碰到碗沿,忽然顿住——这陶碗的手感不对。灵澈惯用的那只碗,碗沿有个小豁口,是去年林恩烨不小心撞掉的,而这只碗边缘光滑,像新烧出来的。
更奇怪的是,碗里的药汤泛着层青黑色的沫子,哪有凝神汤该有的琥珀色?
“你不是灵澈。”灵昀猛地缩回手,后退了两步。
那身影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竹灯“啪”地落在地上,火苗窜起又迅速熄灭,院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等灵昀借着月光再看时,那身影竟变得半透明了,蓝布衫上还沾着几片枯败的牵魂草叶。
“你守不住他们的。”那声音带着股穿透骨髓的寒意,“林恩烨的铁匠炉会炸,灵澈的药房会失火,你编的竹篮会烂成泥……”
“闭嘴!”灵昀厉声打断他,“他们好好的,这院也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