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羌摇了摇头,沉声道:“马奎,话不能这么讲。虽分属不同军卫,但袍泽之间,终究还有一份香火情。
杨将军此人,我虽接触不多,但听闻他常对麾下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犯我大华者,虽远必诛;属我大华者,虽远必救!’
这话,总不是假的!”
“你信?”驴蛋用力咬了一口硬饼,碎屑从他嘴角掉落,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范羌,反问出声。
这简单的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我信!”范羌没有任何犹豫,用力点头,目光扫过众人,“杨将军可以为了百姓,不惜孤身杀皇子;可以不顾自身清誉,铁腕镇压鱼肉乡里的地方豪强;更是对麾下士卒视如兄弟,同甘共苦!
去年国战,他麟嘉卫是跟我们中路军有些摩擦,可后来战事吃紧,他们节余的轰天雷,是不是也咬牙分了一批给我们?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这人,公私分明,心中装着的是整个大华,是所有的大华将士,绝不会囿于门户之见,坐视我等覆灭!
况且,如今朝中有梁王坐镇,梁王爱民如子,人所共知,想来……也不会轻易放弃我们这些为国戍边的儿郎!”
“说得好!”一声清越而沉稳的大喝,自身后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中年将领,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正迈步登上城头。
此人年纪约在四旬上下,面容饱经风霜,刻满了风沙与连年征战的痕迹,皱纹如刀削斧凿,刚毅坚韧。
他身上那套铠甲亦是破损多处,护心镜上有着明显的凹痕,肩吞也有些变形,但每一片甲叶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在渐亮的晨光中,反射着冷冽的寒光。
尤其慑人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之中,却亮得吓人,如同荒漠夜空中最璀璨的寒星,里面蕴藏着无尽的疲惫,更有一种磐石般的意志。
来人正是这龟兹城的主心骨,领军卫最后的指挥官——耿伯宗。
“将军!”范羌、驴蛋、马奎以及周围所有士兵,纷纷挺身,肃然行礼。
尽管甲胄残破,尽管面带饥色,但这一刻,他们的腰杆却依旧挺得笔直如松。
耿伯宗微微颔首,目光如电,扫过城头每一个士兵的脸庞,将他们脸上的疲惫、迷茫、乃至那一丝深藏的恐惧都看在眼里。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朗朗,传遍城头:“兄弟们!范羌说得在理!可眼下,更要紧的是咱们自己!正所谓,自救者,天救之;自弃者,天弃之!
若我们自己先放弃了希望,熄灭了心中那团火,那即便长眠于此,马革裹尸,又能怪得了何人?又能指望何人铭记?”
耿伯宗猛地转身,手臂抬起,指向城下那连绵无际的塞尔柱大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与决绝:“洪德寨一战,我们领军卫主力受损,是为国受挫!韦州一战,我们更是近乎全军覆没,那是我们领军卫永远的耻辱!
今日,你我站在这里,站在这龟兹城上、这片脱离中原故土已有数十载,却依旧流淌着大华血脉的土地上!我们领军卫,还能输吗?我们还输得起吗?!”
“不能!不能!!”城头上,这不足五百人的队伍,仿佛被点燃的干柴。
所有士兵,无不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高举手中残破的兵刃,嘶声呐喊。
声浪汇聚,冲上云霄,震得城头的霜似乎都在簌簌掉落。对于他们而言,洪德寨、韦州的耻辱,只能用血来洗刷。
这龟兹城,这五百人,便是领军卫最后的种子,最后的尊严。他们已无路可退,唯有以此残躯,凭这孤城,以满腔热血,铸就领军卫最后的荣耀。
就在这悲壮的呐喊声余音未绝之际,城下塞尔柱大营中,突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号角声。
紧接着,便是如同夏日闷雷般滚滚而来的马蹄声,初时遥远,瞬息间便已逼近,大地开始微微颤抖。
“将军!黄毛鬼子又上来送死了!”范羌一个箭步冲到垛口边,大声向耿伯宗禀报。
耿伯宗凝眸远眺,只见塞尔柱军阵之中,烟尘大起,无数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
他们的战法,迥异于大华,轻骑兵在前,依仗快马弯弓,进行骚扰和骑射,试图压制城头;其后跟着身着简易皮甲、甚至无甲,手持弯刀、战斧的步兵,扛着简陋的云梯,如同潮水般涌来;更远处,还有少量身着锁子甲的重骑兵压阵,阳光照在他们的盔甲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整个攻势,层次分明,气势骇人,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仿佛要将小小的龟兹城一口吞噬。
“看来这塞尔柱的突厥王子阿尔斯兰,是等不及要拿下我们这颗钉子了!”耿伯宗冷哼一声,脸上毫无惧色,反而露出一丝决然的战意,“全军听令!按预定部署,各就各位!让这些蛮夷,再尝尝我大华领军卫的厉害!”
“遵令!”城头之上,怒吼声整齐划一。
刹那间,刚才还弥漫着悲壮与压抑气氛的城头,瞬间化作一部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
弓箭手们迅速占据各个垛口,张弓搭箭,箭簇斜指下方;力士们则吼着号子,将几架保养得当、但依旧显得古老的投石机推至预定位置,另有辅兵将一个个黝黑的、装满火油的陶罐搬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投石机的皮兜之内。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跟随着了望塔上那名目力极佳的哨兵。
“敌军距城四百步!”哨兵嘶哑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耿伯宗双手紧紧握住冰冷的城墙垛口,死死盯着那如同沙漠风暴般席卷而来的塞尔柱军阵,瞳孔之中,倒映着漫天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