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早过了三日。
这日辰牌时分,塞北天际阴云四合,把那日头遮得严严实实,虽值白昼,却似黄昏。
寒风卷着黄沙,吹得龟兹城头呜呜作响,如怨鬼夜哭,整座城池都笼在一片阴阴沉沉之中。
再看城下平沙地上,早已旌旗蔽日,杀气腾空。
塞尔柱两万大军摆开阵势,密密麻麻望不到边。前军五千铁骑,俱是链甲外罩羊皮袄,腰悬弯刀,手执五尺巨盾,那盾面上青狼图腾张牙舞爪,好不骇人。
战马皆是西域良驹,四蹄虽裹厚布,奔腾时仍卷起漫天黄沙。后军步兵阵列齐整,长矛如林,间杂着投枪手、弓箭手,头顶铜盔映着晦暗天光,端的是杀气冲霄。
那主帅阿尔斯兰,一身银甲雪亮,手持鎏金弯刀,立马中军。一双碧眼圆睁,死死盯住龟兹城门,浑似那煞神临凡。
龟兹城上,耿伯宗身披一副残破铁甲,手捧一碗浊酒,眼扫面前一百死士。
这一班勇士,虽面有饥色,唇裂皮干,一个个眼中却似火燃。耿伯宗喉中哽咽,半晌作声不得。
队伍中驴蛋忽地小声叫道:“将军,这酒几时才吃得?俺喉中蚤爬出爪来也!”
众人都笑,城上气氛稍缓。
耿伯宗亦笑,随即振甲扬眉,声如洪钟:“兄弟们!此去千难万险,九死一生。若一去不回……”
话音未落,范羌踏前一步,厉声应道:“便一去不回!”
声震四壁,瓦砾簌簌。
耿伯宗大喝:“好!提气!咱大华儿郎,正该如此!”
说着,便以手指着城下五千铁骑道:“你等任务,只在诱敌入城。须拿捏分寸,不可太莽,亦不可太怯。不需灭得敌兵,只为拖延时间,离间乌孙,便是大功!切莫逞一时血气之勇!”
范羌捶胸应道:“将军放心,誓死完任务!”
一百人齐声呼啸,声撼城楼,竟压下城外马嘶鼓噪。
耿伯宗胸中滚热,看这一张张熟面,想他众人自韦州转战千里,五百兄弟凋零至此,如今又遣这一百人去闯鬼门关,心中如刀剜箭攒。
当下更无多言,高举酒碗,朗声道:“贼寇除尽日,你我还家时!饮胜——!”
众人轰然相应,举碗尽倾。
那酒粗劣呛喉,却燃得胸中血热。饮罢齐齐将碗摔碎在地,噼啪之声不绝,碎瓷四溅,豪气干云。
范羌大喝一声:“走!”转身当先下城。
一百人各执长刀,背负神臂弩,腰悬轰天雷,大步流星径奔城门。
城门略开一缝,众人鱼贯而出,复又紧闭。城头守军个个攥紧弓刀,眼睁睁看着一彪人马投虎狼阵中去也。
阿尔斯兰望见城门开处,仅得百余人跃马而出,不觉抚掌大笑,左右骑士皆作胡语嘲哂不止。
阿尔斯兰挥鞭喝道:“此等蝼蚁,也敢撼山?儿郎们与我碾作齑粉!”
五千铁骑顿时如黑云摧城,马蹄踏得黄沙蔽日,地动山摇。
这百余名大华领军卫却似铁钉铆在阵前。
范羌勒转马头,见弟兄们甲胄残破却目光如炬,忽咧嘴笑骂:“待会哪个撮鸟若尿了裆,趁早滚出老子队伍,休污了领军卫威名!”
人群里驴蛋喃喃道:“老范,咱领军卫……如今还在么?”
此言一出,百余人俱都默然。自韦州血战后,十万袍泽尽殁,领军卫早打得只剩五百残兵。
范羌面色一沉,骤喝如雷:“张三长!”
驴蛋猛挺脊梁:“在!”
但见范羌环眼圆睁:“可还记得我军号令?”
驴蛋脖颈青筋暴起,嘶声吼道:“领锋陷阵,卫我河山!”声若霹雳,惊得阵前胡马齐嘶。
“好!亏你小子还记得!”范羌劈手夺过亲兵掌中那面黑底金线山河旗,塞进驴蛋怀里,“今日这旗你来扛!叫胡虏看看,领军卫脊梁断没断!”
恰此时城头哨塔厉声报来:“敌距三百步!”
范羌钢刀出鞘,寒光映日:“领锋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