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过衣袍的纹绣,语重心长道:“老夫被胜利冲昏头,害紧随的士兵枉死,即便死亦是死有余辜。此战本就不打算苟活,岂晓得老景战役打完立马赶来,非得从包围圈里拽我一把。当即感激涕零,发誓说只要景氏为君一日,我梅家至死是臣。唉,梅家独我一根苗子,这恩得写到祖宗牌位前,当作祖训牢牢记着。”
温离微微坐直身板,恭敬地倾听,梅长仁严肃道:“这是大恩,凡是梅家子弟定要铭记恩情,知恩图报。你可懂?梅家只能出臣!”
“臣”字咬得极有重量,温离微颔首,也算是在短短几句里浅薄地了解了景氏与梅家上辈的情谊。
梅长仁说:“三个孙儿中,老二资质最强,策论谋略各方才学端着书便无师自通,放眼京师也挑不出个够格的做他老师。他比老大老三叫人省心,也最不省心。”
“鹤卿小时的事,晚辈略有耳闻。”梅鹤翎偶有和温离提起,温离也喜欢和好奇梅家二郎小时的趣事。
“老二自幼懂事,就是举止古怪些,没半点小孩儿的烂漫天真,终日端坐树下磨砚纸笔,代州鹤家乃是书香世家,鹤氏见老二喜好读书写字,书信一封找了南晋声望颇高的夫子入京教导,才见面不过一炷香,老二就把夫子气走了。”梅长仁眼里闪着回忆,连眉目的老旧伤疤也变得不那么狰狞,“他只瞧了夫子一眼,说‘我与乡间孩童无异,你身为智者不能一视同仁,允了鹤家嘱托赴京,归根就是势利,满腹虚伪不配为师’。”
温离抿紧的唇松了,只听梅长仁继续道:“那老头气得面红耳赤,骂了句黄口小儿甩袖就走,翌日此事就传进了宫里,韶光帝觉得不可思议,竟传召老二进宫觐见,担心他触怒龙颜,老夫便也随行一道,却被挡在了御书房外。”
“而后如何了?”温离好奇追问。
梅长仁也是若有所思,“老夫至今都不曾知晓,他只道陛下问他愿不愿意做皇子侍读,他当时不过七岁,你猜他回了陛下什么?”
温离颇是惊叹,透着几分笑意说:“鹤卿天资聪慧,所思所想自然与常人不同,晚辈还真猜不到。”
只见梅长仁舒缓的眉头再拧皱巴,沧眸微敛地说:“来者再言。”
温离细声反复念了几遍,还是不明其中含义,他请教道:“晚辈愚钝,不解其意,还望国公爷解惑。”
梅长仁并无避讳之意,直言道:“韶光帝口中的皇子只有四殿下,可惜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日日靠着药石续命,太子之位一直空缺,太明殿却无人提及册立储君之事,朝堂中谁都知他注定无缘皇位。”
“老二这四字无异是刺到韶光帝的痛处,得亏他年纪小,韶光帝心有不快也不会当着南晋百姓的面与一个小崽子计较,念老二是童言无忌,没把他屁股打烂,完好无损地放了。”梅长仁每每记起此事,还是感到汗颜,他虽是两朝元老,那常年握刀的粗掌还是被心慌的冷汗润湿了。
温离轻吁了丝气,说:“幸在没传去他人耳根,给有心人可趁之机,不然,难免不被人添油加醋掀起风波,纵然不降罪鹤卿,也会将四字归咎于国公爷和将军身上,教唆稚子妄言天家可是重罪。”
梅长仁眼神含意地去看着温离,他摸了把扎手的胡渣,“何需他人,韶光帝要置梅家于死地,单凭老二那四字便足矣,但他权衡利弊哪敢这么快意。”
“因为京四家。”温离通过流民案逐渐分析京四家与黔渡间的联系,崇光帝驾崩后,韶光帝继位三年不堪世家施压,一旨封爵昏庸至极,破坏了崇光帝在朝堂中长久以来的多方制衡,这本是为韶光帝煞费苦心的布局,怕的便是他老死后世家欺压新帝,奈何最终竟毁在自己挑选的储君手里。
京四家封爵,韶光帝的龙椅就此如坐针毡,而梅家的存在是维系制衡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为何?就因梅家还有一个梅长仁。
“韶光帝畏惧国公爷的军功,亦畏惧还身在军营的梅将军,不止如此,与他感同身受的还有京四家,您的誓言在崇光帝死后成为了一道防线,一座高墙,将所有窥伺阻挡在外。”温离思忖着,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它如今就好似被风霜雪雨侵蚀的土墙,跺一脚便会脆弱地掉下泥屑。
温离从不直视梅长仁,那样会显得十分无礼。
梅长仁长叹,在衣襟摸出个物件,“它是防线,是高墙,也是枷锁。”
温离恍然大悟。
韶光年间争斗不止,沈纪言一派的忠言直臣与豺狼虎豹的世家在朝堂之上大打出手,掐得可谓是水火不容。韶光帝左右为难,年迈的梅长仁一介武将也无计可施,拳脚劝架还行,嘴上干活的他不在行,梅英又长年关外领兵,这你死我活的胶着情势哪个敢往中间一站,梅长仁都只得干看着,直到梅英战死西北边境的烽崀山。
梅英战死,鹤氏殉情,留下了一老三小,梅家失去灵朔三十万大军的庇护,随即而来的便是各方的虎视眈眈,梅长仁眼观六路对朝野的形势最是了解,为保家中三个崽子,以年迈告老将梅家从浑浊中摘清是唯一的办法,韶光帝万般的不情愿,看在曾经为南晋拼死立下的赫赫战功,最后也恩许了。
这一袭承载功勋的厚重衮冕,韶光帝特例命人送回梅宅,梅长仁领旨接过,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得以一丝的安抚。
韶光帝依赖着梅长仁,梅长仁退出太明殿等同于皇帝的最后防线临近崩溃的边缘,京四家从此愈发肆无忌惮。然便在高墙将倾之时,制衡各方权势的第二道铁壁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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