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酒后砸了手里的水晶杯,大笑,什么书香门第,什么大家闺秀,这群白痴也信。
她只身从家乡走出来,只背着一只斜挎包,走南闯北。她给自己编织了美丽的故事,仿佛离皇亲贵族只差一顶镶嵌华丽宝石的王冠。
到头来她笑这些人,大家往上数三代,都是赤贫,说什么贵族,仔细数数,去掉清朝廷的走狗,再去掉伪满洲国的投机分子,历史早就把过去筛了又筛,都是扯淡。
母亲家里姓许,是当年的望族,世事变迁战火纷飞,许家举家迁回宗祠所在的村庄,他们家早就落魄。外婆总会对着母亲回忆过去家里流水的仆役,一箱接着一箱送进家里的金银财宝。清香萦绕,轻罗摇动的闺房里,打开轩窗望出去是七进的大院,望也望不到头。
对金钱的渴望和外婆的描述,使那时候母亲坚定她的愿望,她不能留在村里,她要往更高的地方去。许家人还在做梦,还惦记着逃难时带出来,又不知所踪的黄金。她看不上外婆明明已经落魄,还守着大小姐矜持的做派,准确来说,她谁也瞧不上。
直到她在剧场遇见来看演出的沈钧。
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不久,时新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经理给沈钧介绍,“这是我们的台柱,当家花旦,许秋芸小姐。”
沈家姐妹俩的母亲,一生对于自己女性特质的运用,可谓登峰造极,她秉持的信念,就是要做一个女人中的女人,在她看来,女性的毕生成就不在于在事业上取得多大的成功,而是做一个“女人”有多么成功,再借由男人的手,完成自己的心愿。
这也是她们母亲在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上,最令人遗憾的一点。
俗话说物极必反,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命。母亲用手段得到了当时炙手可热的男人沈钧,却最终没能长长久久的握住他的心。
在这个男人身上惨痛的失败,使她怨愤、不解,她承受不了婚姻的惨败。所以她恼羞成怒,阻止这个男人来看他们的孩子,甚至不惜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
沈雪英一直觉得母亲的偏执不可理喻,母亲对她时时刻刻的管教让她喘不过气,她没有朋友,因为母亲觉得她不需要朋友,她也没有娱乐,因为她没有时间玩耍,她从母亲的谩骂里面学会了所有肮脏的词汇和恶毒的语言。
沈雪英的童年被练舞的阴影笼罩,高一的时候,她渐渐显露出她叛逆的一面。那时候应该是她最不顾一切,也最开心的时光,因为她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这个人就是陈见风。
陈见风在学校里很出名,他们家是早下海的一批商人,别人骑自行车,他偷骑家里的摩托车,全校的男生跑去围观他的幸福250。至于品德上暂时没看出有什么闪光点,成绩更是一塌糊涂,可沈雪英发现他真的很有趣,比许多人都要有意思的多。
母亲有一次撞见他们在一次,怒发冲冠就把沈雪英拽回家,关在家里把门锁上不给她出去,要饿她几天,让她知道错。
在母亲眼光毒辣,似乎已经透过光阴的脉络把陈见风看了个一干二净,除了长得好点,其他通通叫她瞧不上眼。母亲始终对雪英耳提面命,要争气,要出息,要擦亮眼,不要被好看的皮囊迷惑,你的容貌、技能、学历,都是装点梧桐,引来凤凰的点缀。
陈见风这样的臭小子,不如等毛长齐了再来招惹她家姑娘。
可陈见风不服气,追雪英追得勤,大半夜的爬雪英家的窗户给她送吃的。
沈雪英听到有人敲窗户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起来一看,陈见风正扒着窗户朝她咧嘴笑。
“你不要命啦?”
“怕你饿。”他举着手里的饭菜,脸上还挂着一抹灰。
那时候他们不懂风花雪月,也不知柴米油盐。
所以沈钧在找到沈雪英的时候,沈雪英是仇视他的,她成长过程中几乎没怎么见过这个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她说,你走吧,我跟外婆过。
最后母亲死的时候,她是安详的,耗尽一生的力气,终于安安稳稳地在梦里去了,她死于癌症。
恶性肿瘤,晚期的时候母亲已经放弃治疗,沈钧从来没有在经济上亏欠过她们,只是治病花了许多钱,最后母亲是自己一心求死,多数绝症病人,不是死于病症,而是疼痛,化疗、溃疡、出血,这一切都在磋磨人的生存意志。
所以最后走的时候,母亲是轻松的,她在这世间再无牵挂,牵挂是留给活人的,迎着死神走去的人,不需要。
后来陈见风家发迹,如日中天的时候,沈雪英嫁给了他。同年,沈钧去世,工厂事故爆发。
世道变化快,人生总有起起落落。“你们会越来越好。”沈曼卿对陈见风说,她为妹妹感到高兴,不是每一对夫妻都可以风雨同舟,同甘共苦。
正如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回到包厢后,那位久久不来的客人推门而入。
沈曼卿看着大门,愣住。